0.
六月初的周末,天不亮就被闹钟叫醒。今天要回老家给奶奶办寿宴,在当地一家小酒店。上大学的表哥被推上去做主持人,我也被要求发言,不得不硬着头皮写了一篇自认为肉麻的祝词。
“你要这样子上台吗?”妈妈已经准备好早餐,见到我就大呼小叫。
我穿杏色细麻短袖,阔腿裤,头发一贯地简单扎起,朴素得漫山遍野的花草。我说在乡下就是要自然点才好。
“把上星期你姑妈送的红裙子穿上,再把头发编成辫子盘起来。”
“那条裙子!太红了,穿上去像女鬼!”
“没出息,哪有18岁朝气蓬勃的女鬼?”
“好吧。只要来我们学校读高三,是个鬼都要疯。”
我吐舌头,回楼上换行头。
手机里有一条新消息,一张拍摄于刚才的照片,山上的日出。清晨五点刚过的时候。
士道发过来的。
我不知道他正在哪里的山上。这么久不联系,突然发照片给我而没有任何字备注,理由又是什么。我猜不出来,也没理会,看了就看了,我放下手机去拉衣柜。
在高速路上睡了四个钟头,我昏昏沉沉醒来,下意识看手机。没有新消息。我怀疑早上那张照片是士道发错了,本来不是要给我看的。理所当然把这件事忘记,没放心上。等熬过寿宴,结束和大人们冗长的东拉西扯,耳根子总算清净,我和表哥溜到水田里捉泥鳅和鱼,运气好还能看见水鸡,还有鹭。
“你准备考哪里的大学?”表哥问。
“想试试东京的大学,将来再去国外留学。”
“这可不容易。”
“嗯,我做好变秃子的觉悟了。”
我们在湿滑又柔软的稻田里缓慢挪动脚步,拨开带有芒刺的叶片,试图在某处浮萍下面有所发现。
“哈,我抓到了!快看!”表哥喜悦地招呼道,一边直起腰,把手从水里抽出来。
又粗又长,好大一根——
“蛇啊!”
我大声惊叫。他定睛一看,脸色苍白。我们两个像是活见鬼,连滚带爬离开田里往回跑,连鞋都忘了拿。
挨过大人教训,洗过澡,换上干净衣服。我正对电风扇,一边吹风,一边打开手机。养成肌肉记忆的手指在屏幕上划动,我点击士道的头像,打开聊天界面。
映入眼中的日出,青灰色天空,浓密的树影,颜色单薄的晨曦让我匆匆回神,又怅然若失般大脑空空。一头躺在散发着古怪草香的榻榻米上,我辗转反侧,不能安静。
已经入夏了。山里有蝉在叫。
挪到窗边,我把手机对准异常湛蓝的天空,大团白云之中有飞机的剪影。咔嚓。我拍下来,但最终没有发送出去,就这样看着飞机穿透云层,超越一切连绵起伏的山脉。
再次悬而未决的犹豫心情,我在万籁俱寂的空中漂浮,迟迟不能降落。
凌晨一点过,士道发来新的照片,一共两张。
我睡得不深,震动响起的一瞬就惊醒。听着周围女性亲戚的轻微鼾声,我小心翼翼走出去,到过道里借着月光察看。
第一张照片是空无一人的球场,路灯光线寥寥。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暗骂这个疯子,只要失眠就会通宵训练,一点不浪费时间。
再看第二张照片。他在拍夜空。可城市光污染这么严重,除了一片脏抹布似的深黑色,有什么好看的。不如乡下的夜空。有山有水有青绿的田野,满月如同质地清澈的水晶,光芒散射到任何方向。
再一次,我将手机对准天空,即将按下拍摄键。但是拍下之后呢,发给士道?或者不发,删掉,又或者自己存着作纪念。
决定和他告别的时候非常果断,但仔细想想,我更想和从前的自己说再见。我一直被士道的光环吸引,又在他头顶设置新的光环。这想法太片面了。希望他完美,看到他稍有改变就失望,背叛我的期待。
但他服从自己的意愿,无论在球场上还是生活里都我行我素,折腾头发,折腾皮肤,越来越个性,又无所谓谁把他当潜在威胁,谁都不容纳。身边的朋友水一样唰唰流动,不断有人接近,又被吓走,被撵走。
他不像人类。
我突然想,他是纪录片里迁徙动物中领头的那个,敢践踏鳄鱼的脑袋,也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蹬。他活得好好的,这种孤立的活法原来是骄傲的。
为什么我曾想控制他,放大幻想和憧憬的力量?
我明明不是他的对手,我才摸清楚他谜底的一角。
于是我拍下月亮,拍下此时此刻。我发过去,让他注意安全,别被人抓去噶了腰子。
信息立即转为已读。他收到,然后打来电话。我迟疑,还是接听了。
“你怎么还不睡,在乡下也要通宵学习吗?”
这熟悉的,很久没听到的声音让我阵阵恍惚,一颗心也终于落下来似的。我在走道慢慢踱步,下楼走进种菜种花的院子里。我没有说话,士道也不说,他的呼吸表示他在等。
和解也好,道别也好,相互交流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只是我还要一些时间,没法现在就告诉他,我曾经做过怎样不切实际的梦,或者说很想念从前的他。
我让他先挂断电话,让我拍点照片。
一脚踩进浅浅的水洼中,我给他看刚长出两条腿的蝌蚪。
奶奶种的紫红色大丽花开得很好。给黄瓜搭的架子上只有藤和叶子,瓜都被我和表哥吃掉了,因为奶奶不准我们贪凉吃冰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