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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无城中,北平太守阳裕抚弄着七弦琴,县尉王威与数十位卫卒恭敬地站在台阶之下,等待太守的传唤。
一缕琴声在虚空中飘荡,众人听着琴音,不由肝肠寸断。五郡之中,徐无已经成为了一座孤城,在四面皆敌、外无援军的情况下,固守下去已经没有意义。更主要的是,辽西的主人辽西公即将到来。
主人已经决定弃守,他们又为谁而战?
琴声逐渐停了下来,阳裕缓缓打开房门,守候在门外的众人不由前趋一步道:“大人——”
“打开城门,迎接主公进城!”
“大人?”
辽西公段辽弃守令支城,便如同一艘即将沉没的大船。先前一起乘船的众人,如今纷纷改换门庭。不愿意跳海求生的人,最终的结局便是与大船一起儿被大海埋葬。辽西五郡四十二县,只有徐无城坚守到了最后。即便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能做到这般地步,也算是对段辽有了交代。
即便羯胡是异族,即便占据了中原父母之邦,即便让大家妻离子散,然而在人命贱如狗的年代里,能活命谁有会去送死?
都是凡人啊!
什么家国大义,什么忠君爱土,那都是大英雄大豪杰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决定与段辽站在一起,便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时日中,被赵国大军无限追杀。众人听到阳裕的话,已经知道自家大人的抉择。在所有选择中,他还是选择了这一条看上去最恶劣、最绝望的路。
王威等人还想再劝,最终还是决定放弃,他们跟随阳太守已非一日,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家大人的想法?
众人不知为何,内心充满苦涩之余,突然升起一股悲壮,整个人热血上涌,眼睛因此变得赤红。不由拜伏在地:“谨遵大人所命!”
徐无城的城门缓缓打了开来,等候在城门外的众人欢喜地叫喊了起来。他们逃出令支城,一路上被郭太与麻秋追杀,早已经筋疲力尽,今日终于有了落脚之地。
辽西公段辽坐在乌骝马上,看向弟弟渤海公段兰,心有多感道:“都说疾风知劲草,危难见忠臣。不曾想君臣在这等境遇下相会,寡人羞见士伦也。只可惜辽西七十余年基业,亡于寡人之手。”
“都是愚弟之错,材质所限,无法为大哥分忧。”段兰心中虽然赞赏阳裕为人,内心却是不服。当日他为主战派,极力主张联合叛出慕容部的慕容仁以及宇部的宇逸豆归,共同攻打慕容皝。
段部这些年来,势力日渐凋零。如果无法扭转颓势,早晚有灭亡的一天。认真说起来,这些年来若是没有他的苦苦支撑,在这辽西之地合纵连横,哪还有阳裕进忠言的机会?
他所缺少的,不过是运气而已。
慕容皝忌惮诸兄弟,慕容仁奔逃于辽东郡,在段部和宇部的联合扶持下,几乎让慕容皝无立足之地,可惜却是大意失荆州,在大雪之夜被对方偷袭得手。他与慕容翰联合进军大棘城,在攻下柳城后,却被慕容翰摆了一道。若非慕容翰,整个辽东早已是段家的土地。
想当初,羯胡石勒在飞龙山被辽西突骑打的丢盔弃甲。七千辽西突骑驰骋中原,所向披靡。随着时事易转,各大势力急速分化,段部再也不是当初在王浚的支持下纵横中原的段部。
如今的段部,即便维持四千辽西突骑已显吃力。阳裕一介生,又怎会明白被敌国逼迫的煎熬?
段兰还记得三个月前,辽东慕容部搜掠北部边境,身为中军将军、郎中令的阳裕却上:“臣闻亲仁善邻,国之宝也。慕容与国世为婚姻,且皝令德之主,不宜连兵构怨,凋残百姓。臣恐祸害之兴,将由于此。愿两追前失,通款如初,使国家有泰山之安,苍生蒙息肩之惠。”
敌军犯境,竟然要媾和?两追前失,岂不是说他支持慕容仁有错,又被慕容翰所摆布?
真是岂有此理!
正是由于上不被采纳,阳裕不得不外出为北平太守。军国大事,只能容许一个声音。不能支持,便只能奔走于外。追昔往事,段兰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形势比人强,他又如何力挽狂澜于既倒?
城门中缓缓驶出一辆马车,在马头前数十步距离停了下来。阳裕从车厢内走下马车,巍颤颤地向段辽走去。他只有五十多岁,却已经如同七八十一般苍老。灰白的头发绾于爵冠之内,稀稀疏疏露于外的一片,在阳光的照耀下亦是闪过几丝亮色。
段辽看着阳裕,心中突然一酸。他在这个长者的身上,看到了真正的士族风范。他的真诚,他的博爱,以及他对故土的眷恋,远非那些蝇营狗苟的世家大族可比。
这是一个真正的国士,可惜这些年来,自己竟然无法重用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