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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司农

我们在岸边略坐了一会,只见洛水上舫子游船往来络绎不绝,船上人众有认得我们的,纷纷靠近来招呼,有想要登岸的,方圆一二里内激流险峻,并无可靠岸的地方,便只好遥遥见礼,绝无法前来打搅,来的人多半是冲着我和崔明德、独孤绍,却是我们三个最矜持,见了眼熟的,不过略一点头,笑一笑而已,崔明德更是连笑也不怎么笑,偶尔来了长辈样的人,也不过上身微微前倾一下,好在这些人上不了岸,我们也毋须应酬——我这才明白独孤绍为何将宴饮地点设在这里,却有些好奇地问道:“十六娘对洛州很熟?”

独孤绍还未回答,裴兰生先道:“阿绍是先隋卫国公之后,世居洛州。”

我倒不知卫国公是谁,但见独孤敏面上露出一点自矜之色,想必是高门贵族,隋朝而姓独孤的,我只知道一个,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独孤皇后,这姓氏这么稀有,约莫是有点关系,便一点头,道:“原来如此。”

独孤绍忽然笑道:“二娘不知道卫国公是谁罢?”

裴兰生便暗地里去扯她的衣袖,被独孤绍避开,反对她笑道:“兰生你总是这样,我们的祖望,我们自己知道,旁人记得什么呢?偏是卖弄!”

裴兰生被她抢白,罕见地翻了个白眼,松手不理,我见独孤绍坦率,倒越生出几分好感,笑道:“确实不知。”

独孤绍笑道:“我祖上如愿公,也曾娶过崔氏,生了一位姑祖,便是故隋献皇后,我这支是族中长房,世代居在洛州宅邸,父亲居官,才率我们入京——献皇后,二娘该知道了罢?”

这是当然,我对她点头一笑,道:“是我见识浅陋,不识令先祖人物。”

独孤绍道:“若说谱系,便是我们自己子弟也未必记得清,无干旁人就更不要说了。”她说“无干旁人”的时候,不知为何又将眼瞟向崔明德,崔明德放下酒杯,慢慢起身,道:“天气这样好,可惜没有假只舫子,不然便可沿洛水而下,饱览两岸风光了。”

独孤绍笑吟吟道:“舫子倒有,只怕你们冷,所以先还只在那里备着,且也怕河上人多,往来繁琐,二娘以为呢?”

我怔了下,才省悟她在问我,观此地景致已然看过,并无甚新鲜之处,便道:“好啊。”独孤绍方引我们上马,一路骑到一处庄园,庄丁们接我们进去,绕过里面一大片曲水楼台,便到一处码头,码头上停着五六只舫子,其中一只里艄公水手都已预备停当,还有专门随船的乐伎舞伎。

独孤氏的部曲不等吩咐,便笑嘻嘻陪着我的府卫们依次上了旁边的船,这些船上也设了宴,只是没有酒,为的校尉看我,我道:“你们辛苦了一天了,好好歇一歇罢。”他方命府兵们轮番在船头当值,自己依旧亲带着八个常在我跟前走动的军卫候在我身边。

我们依次上了船,玩耍这么些时候,我竟有些饿了,不待开口,独孤绍身边的侍女们便已上了宴席,这回却是正常的筵设:

先上干果四种,有荔枝、银杏、榧子、榛子;继而是雕花蜜煎四样,有雕花梅球、雕花笋、雕花金桔、雕花姜;继以砌香咸酸四种,紫苏奈香、砌香萱花柳儿、砌香葡萄、甘草花儿;正菜八样,羊舌签、鹌子羹、肫掌签、鸳鸯炸肚、沙鱼脍、炒沙鱼衬汤、羊豕牛熊鹿五生盘、红羊枝杖、春饼、生菜;下酒菜是姜醋香螺、煨牡蛎、江瑶生、蝤蛑签;另有脯腊、鸡腊、鸭腊、蒸胡、汤饼、古楼子、胡麻粥、杏仁饧粥、冷蟾儿粥配食。

我方才饿,看了这宴席,却又无甚可吃之处,便只胡乱喝了几口粥,听见外面热闹,索性走去船头向外看。今日立春,无论高门富贵,抑或寒门士子,乃至市井小民,都涌到了这洛水之滨,水上游船如梭,寒碜些的船上头尾都站满了人、满船皆是笑闹之声;清雅些的,可听见里面吟哦颂咏,船上人个个激扬指点、逸兴遄飞;若如我们这等富贵舫子,便是远远已可听乐声悠扬,近看时不是有舞伎,便是有伶人,两船交汇,船上人还难免要走出来,隔水互问寒暖。

我见这景致,竟动了几分诗兴,待要拟一韵时,又不大做得来,便回身去寻崔明德,想让她来起一韵,我只跟着联一联便罢,谁知回头时崔明德却不在,连独孤绍这主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倒是裴兰生在我身边,指着一处向我道:“二娘你看,那仿佛是太子的船。”

我向远处一望,果然看见那一头仪从浩荡,龙旗飞扬,正是太子卤簿,下意识地便道:“停船。”

裴兰生不解地看着我,道:“二娘不拜见太子么?”

我抿了抿嘴,干笑道:“当然要去拜见。”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面上却只能命人向那边划船,太子翊卫远远见了我,排开外面的船只,将我们的船放进去,不待我们靠近李晟的船,他便已走了出来,笑着唤我“兕子”,太子亲卫搭起跳板,我头次在水上移船,却有些不敢上去。李晟一笑,亲自走过来,握住我的手道:“阿兄带着你。”

我已有许久没同他这么亲昵,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他以为我吓着了,命他的亲卫手拉手在跳板两边站好,一手牵着我,一手捂住我的眼睛,笑着道:“不要怕,只管往前走。”

他的手竟依旧让我感到温暖,连他的臂弯也给我带来一种安全的错觉,我闭了眼,颤巍巍往前踏一步,一只脚踩在跳板上的时候,终究觉得不踏实,左眼悄悄地张开,不及向下看便已被李晟现,他笑了笑,一把将我举起,抱着我大步过去,直到我的双脚踏在了他的船板上,才感觉心一收一缩的跳起来,抬头看李晟,他只对我灿烂一笑,笑容里颇有几分主动讨好的意味:“兕子一天比一天高了。”

和亲的事过了这么久,我却依旧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恨意早就消散,可是那一种疏离感却越来越强,我不知他是否对此有所察觉,所以才不顾他从前所最在意的太子的体统,当众同我亲昵。

李晟身边跟着许多人,有许多我都不认识,我同李晟见过礼之后,他们又来向我行礼,李晟便一一介绍,说起他们的籍贯官职,我不甚在意地记着,见到一位微黑的瘦削老人时方一怔,听李晟笑着说“这位司农卿韦机是雍州万年人,京兆韦氏”时心便猛然一抽,忙问:“我宫里也有一位京兆韦氏的小娘子,单名曰欢,不知是韦司农的什么人?”

韦机拱手道:“是臣的从孙——四娘从小便淘气,族里都出了名的,若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万望恕罪。”

我以为那一段于我早已过去,可是见到她的家人,却依旧无可抑制地生出些许好感,不自觉地对韦机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道:“阿欢很好,一点都不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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