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跪下那一声太响,我听着像自己的膝盖也开始疼了似的,既替婉儿担忧母亲这般喜怒无常,又喜有她分了母亲的注意,悄悄地退开半步,却见母亲只是虚手一扶,漫不经心地道:“婉卿不必惶恐,心念祖、父,本是人之常情,只要日后能一心向好,朕亦非不能容人之人。朕肯在你面前说这句话,也是待你至诚之意。”
有母亲这句话,婉儿却未见平静,伏地叩哽咽道:“陛下宽宏大量,盛德光耀,婢妾百身莫报,唯愿终身服侍陛下,效为犬马,冀报陛下恩遇之万一。”
母亲笑道:“朕也不要你百身,只要你此生忠心即可。”又命我:“扶上官才人起来。”
我忙上前搀扶婉儿,她却兀自磕了几个头才肯随我起身,抬头时额角裙衫上都已沾了污泥,脸颊上又是涕泪交流,只好低了头回避,母亲偏要道:“抬头。”
婉儿不得已,只能一面道“求陛下恕妾姿仪不端之罪”,一面忍耻抬头。母亲只看一眼便笑了:“不过白说一句,哭得这样可怜。”婉儿又要谢罪,被母亲止了,母亲对她一努嘴道:“回去梳洗一下再来罢,不要叫人看见。”说着又看我,我会意,在身上摸了一会,却只带了韦欢赠我的那条帕子,犹豫片刻,还是拿出来,递给婉儿,两眼只盯着那帕子,见婉儿拿它拭泥,便又转了头去,又听母亲道:“你的忠心,朕很知道,你去年才封的才人,品级上倒不大好进了,钱帛之类,你在宫中,也无处花用。朕便赐你母亲一个出身,叫她从掖庭转去殿中罢。”
婉儿才擦了眼泪,听见这旨意,又微微张了嘴,面上错愕之色一闪而过,复又向地上跪去,我眼明手快地扯住她,道:“地上脏,上官师父有心,隔日再上表谢恩便是。”却是心疼那帕子。
母亲道:“你去罢,朕同兕子说说话。”等她走了,又笑眼看我。
我被母亲看得憷,自忖无计避逃,只能笑道:“阿娘…是想教我待底下人要刚柔并济么?我省得了,日后必会留意的。”
母亲笑了笑,却道:“兕子可知,你那些伴读,为何既有世家嫡女,却还要挑一个庶出的跟着呢?”
我一怔,从前只当嫡出的进宫是为了替李睿选妃,庶出的才是真的伴读,仔细一想又觉若是如此,母亲不会有此一问,便摇了摇头。
母亲眼看着花丛,似乎在品评哪朵花最美艳,一面漫不经心地道:“你的这些伴读都出身大族,将她们选进来陪你,一则令你学她们的家风学养,二则她们日后各自嫁人,也必往适世家大族,夫家显赫,你常与她们往来,许多事上便比旁人要灵通些,也合你天家身份。至于选一个旁支陪伴,则纯是我这做娘的私心。”她转过身来看我,一手在我头上比了比身高,:“你镇日嚷嚷着要开府,岂知本朝公主照例是不开府的?等你出了宫,也不过例行选一长史,替你接待仪宾,再有一二掾属打点庶务,时人连亲王的府僚都不愿意做,何况公主府的长史?肯留在你那里的,多半不是什么俊士高才,且还都是男人。宫人们虽忠心,见识却有限,你日后在宫外若遇见什么烦恼,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到时总不能日日进宫哭诉,或是以公主的身份强压人服从罢?有了这些人,便不一样了。她们生于大族,世家规矩阴私,皆熟知于心,百十个姊妹中单选出了她们,必也是有过人之处,偏又是庶出贱种,身份低微,毫无根基。同族嫡姐,自小在一处相处,或还有嫉妒龃龉之心,你是公主,更无此等烦恼,只要稍加收服,便可收获她们的忠心,你想不到的事,她们自会替你想到,你不好做的事,她们却能拉下脸去做,懂么?”
我全然想不到母亲替李睿选个妃,背后却还替我考虑了这么多,怔忡半晌,才道:“韦欢聪明胜于同辈,家境却更次之,且又不得父亲欢心,如今更是得罪了嫡母,除我之外,她更无可以依附之人,必然对我更加忠心,我用起她来,也更加方便——阿娘是这个意思么?”
母亲点点头,目光中又带了一点严厉:“宋佛佑于内堂中考绩皆优,为人又方正,不好结党,韦欢聪明伶俐,家境孤寒,王诩青年即擢殿中丞,粗通墨,又是高延福的义子,这三人本是朕为你选的人,你用得好了,本该殿内整肃,上下井然才是。”
我此刻方知母亲的心意,既感念于母亲爱子之心,却又觉心中烦闷,强压下情绪,拱手道:“是兕子的错。”
母亲又摘了一朵花,簪在我头上,端详一番,点点头,笑道:“也不怪你,你们小孩儿家玩闹起来,没大没小的本是常事,且韦欢也不是什么紧要人物,你喜欢,便用,不喜欢,打了再选就是。只是你自己要存了此心,着意遴选可用之人,加意栽培,待其余的人也要恩威并重,不可失了规矩。你不要看女官内侍人微位卑,便不大留意,这些人用得好了,照样颠覆妃后…总之,你须谨记,用人譬如驯马,以威加之,不服,以刑刑之,若还不服,这样的马便宁可杀了,也不可留着。”她的目光变得很温柔,抚着我的鬓叹息道:“爷娘老了,不能护你一辈子。你阿兄待再你好,你也不是他女儿。爷娘待儿女,与兄长待弟妹,总是不一样的。”
今天的母亲实在是太不寻常。不说素来不服老的她居然说出“爷娘老了”这样的话,光是她对李晟的态度便有些耐人寻味——自和亲之议以后,李晟与母亲的争执便日渐增多,父亲去年便想让李晟监国,被母亲以先成婚的由头阻了,今年让他监了国,却让他留在洛阳,而非京城,琐事虽出于太子,其决断却依旧要呈送父母知晓,联想到母亲在另一个历史上的作为,以及她平日的性格,我很难相信母亲会这样退让服输。然而无论如何,她待韦欢的态度已是再明显不过,我只能拱了手,恭恭敬敬道:“谨听阿娘教诲。”
母亲笑了笑,道:“韦欢原本有个同母妹妹,为韦家大郎凌虐而死,她嫡亲兄长韦无生忍在庠,本该去年参加贡举,考试时却被人误认作偷衣之贼,被主考庭遣而出,无颜再试。你日后若想施恩,随时同礼部说一声,韦无生忍是要再入举场,还是缘品晋升,只看你的心意。”
这消息又比方才母亲所说更令人震惊,我张了大了口,讷讷道:“同母妹妹——是韦七娘么?”记得还同韦欢说起过一次,却不知竟是早夭了。
母亲道:“你自己同她问去罢。”顿了顿,又道:“你既替阿杨求全尸,那便改判杖毙。你照此拟令,知会掖庭。”
我一瞬间煞白了脸,如应声虫一般重复:“杖毙?”
母亲亲昵地拍了拍我的头,笑着道:“杖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