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等张良郁闷够了才从怀里掏出另一个竹瓶,扒开瓶盖,一股似乎带着芬芳和清冽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开来,恰好中和了此前空气中的尸臭,但细细一闻,空气中似乎什么味道也没有了。韩信道:“这是上好的离唇醉,喝下去之后据说跟死了一样,到时候再臭一点,你也闻不到的。”
这两天韩信作为一个考古教授,是充分见识到了古代能工巧匠们能给人带来的各种惊喜,反正他怀揣一笔巨款,“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人呢!不过一分价钱一分货,好东西也是真td贵,那俩伪装尸臭和伪装死亡的竹瓶,就已经花了上千钱!
上千钱,在这个时代都不用首付,直接可以在下邳城的中心地带挑个不错的房子了!
“这个我喜欢。”张良拿到手里,又忍不住闻了闻那股清新的味儿。
“悠着点喝,你才给我一颗珠子,喝多了,管死不管埋哦。”几天来,一直都看着张良这标准的纨绔子弟模样,跟《史记》里记载的大相径庭,韩信慢慢建立起了对张良的心理优势。
不管怎么说,他来自两千年后,他拥有这个时代没有人可以比拟的独到眼光和远见卓识。而他慢慢发现,在这个看起来满地n物的时代,也不是每个n物都有史记载的那么n。
张良啧啧有声,围着离唇醉吸溜了半天口水,终于忍不住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小口,杯沿触唇即离,他闭着眼,头轻轻地晃着。这情形让韩信忍不住想到21世纪的堕落青年们磕的场景——但这小瓶魔鬼般的不明液体明显比更可怕,因为张良的头才晃了两圈就兀自往后倒了,头磕在棺材板上,脑后的发髻略有松动。
韩信只来得及赶在他松手之前将那小瓶“离唇醉”抓在手里,同时左手食指微弹,将另一瓶名为“分魂散”的泛着尸臭的液体错落有致地滴在张良身上。若有若无的腐诗气息在空气中淡淡地散开来。韩信静静地看着那张貌若天仙的脸,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来的却是另一张更年轻也更完美的脸。
想不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那么快就有了他在乎的东西。
一夜无话,翌日,早已安排好的出殡仪式在这个破败的小庭院拉开了帷幕。重金聘请的殡仪人员带来了名目繁多的礼器,饶是韩信见多识广,大半楞是认不出来。一伙人吹吹打打,另一伙人小心翼翼地摆弄棺材里的“尸体”,时不时还跳出一伙人戴着狰狞的面具围着棺材手舞足蹈,如此折腾了大半天,按照楚地丧礼的习俗,这才快到了出殡下葬的时候。韩信早有安排,拿点芥末往眼角周围一撒,一双看起来哭得通红的眼睛,伴随着满脸的泪水就出现了,他带着这足以乱真的泪水,没有跟国产剧里那样捶胸顿足,哭天抢地,伤害了嗓子又只发出毫无意义的干嚎。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头无力地耷拉着,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棺材里躺着的“漂亮女人”——后者此刻浑身冰冷,脉搏气息全无。
没有任何表演,但此情此景,已经胜似任何表演,韩信惊恐地发现,自己这个身体带起面具来表演的时候,跟高空走钢丝一样条件反射地自然。
一个须发皆白的灰衣老者站在棺材前,声调铿锵有力地吟唱起楚地的歌谣,他的声调起伏多变,音节晦涩难懂,和着悲伤哀怨的拍子,歌声苍凉而高亢:
“……
归来兮!不可久淫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渊,靡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
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
五谷不生,丛菅是食些。
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
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
……”
虽然楚地方言被称为最难以理解的“南蛮鸟语”,但韩信那惊人的耳朵还是准确地捕捉到了歌者的每一个音节,而他的大脑能把每一个音节的含义,直接转化为他能理解的语言。
哪怕已经从大学毕业出来好几年,韩信仍能毫不费力地分辨出,这是屈原的《招魂》。
他那一千钱花的不冤,这会可是秦朝,能这么吟唱这些歌曲的人已经是少之又少了!
四个身披白衣的壮汉在老者的歌声中走上前来,孔武有力的臂膀抵住厚重的棺材板,四下一声齐喝,发力将棺材板推到尽头,歌者恰好唱到这里猛然一顿,只听得棺材板与棺木间的榫卯机关相互契合,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声。这声音宛如休息完毕的休止符,又勾起了老者呜咽着的歌声:
“……
归来兮!恐自遗贼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
歌声中,四个大汉发一声喊,从地上抓起抬棺的轿梁,齐刷刷上了肩,楚地习俗中特有的“落气纸”在棺材前熊熊烧起,大汉们迈开步子,在一堆不知名乐器的喧嚣中将棺材从“落气纸”的火苗上方抬过,抬出了灵堂。
走在下邳城的一个夕阳里,这具明显比较上档次的棺木和这支队伍的超小规模引起了普通市民的围观,但这围观也仅限于远远看看,交头接耳议论几句。下邳已经不是小城池,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城里人已经习惯了时不时穿过坊市走向东门的白色队伍。
队伍走得很慢,在两千年前的秦汉时期,纸张还是最昂贵的事物,送葬的队伍再有奢侈也没法做到漫天撒纸钱的常见荧屏景象,按照楚地习俗,走在队伍最前方的灰衣老者左手执掌招魂幡,右手在腰间的一个竹筒里不时摸出几粒夹杂着稻谷的米粒,撒在前方和两边的道路上,市民们放养在家门口的鸡屁颠屁颠地跟上来啄食。
苍茫暮色里,老人用楚国方言唱出的《招魂》越发凄凉忧伤:
“……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
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
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
归来!往恐危身些。
……”
“停下!所有人抬起头,接受审查。”涂大懒洋洋地举起左手,轻轻一挥,几个士兵端平了青铜长戟,以一个简单的望月阵型,拦在送葬队伍的前面。
虽然走得很慢,但队伍终于还是在太阳落山前来到了下邳东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