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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囚笼

曾经吐谷浑不会给每家鄯善人分一个毡房,他们只好几家挤在一起住;住着住着也就习惯了,现在仍是几家一顶毡房,一起吃饭、睡觉,只有节日盛会时才会来到露天的草地上团团围坐,升起篝火。

今日,他们就要为普拉善的降生而升起篝火。

阿忍自从来了后就在树下闭眼盘膝坐下,任他们如何吵闹也不看一眼。秋天是宰羊杀牛的季节,牧民们会在下雪前屠宰挑选好的牛羊,将肉风干,借此度过漫长而贫瘠的冬天。而这些牛羊、马和骆驼自然是楼兰人在离开时带走的,这原不是他们的财产,却是他们亲手养大的——离开了他们,牲畜无法存活;离开了牲畜,人也无法存活。近来迁徙繁多、安顿疲敝,一直没来得及冬宰,正好现杀几只常常鲜。

大家都劝伽衡和麦岑去休息,但两人喝了几杯奶酒就要帮着做晚餐。伽衡宰羊是很拿手的,把羊四蹄朝上地翻过来,它会激烈挣扎,你划开其肚皮的时候却不可划破其内脏,然后把手伸进去挑断大动脉,既可保证肉质鲜美又可使羊迅速毙亡。然后这只手继续在羊体内划拉,把皮拨下来......他的手早就冻麻了,此刻被滚烫的羊血浸泡的倍感熨帖。生活做饭则是女人们的事了,他把手洗的干干净净去找赵安忍,见她正在诵经,便静静站在一边,温故五年前出现在自己梦中的字句。

她突然睁开眼,“谢谢你,我带了干粮的,你们不用管我。我待几天自己就会走。”

“待几天做什么?别说迷路,我不信。”

她微微笑了,“我来替你们消业障,这里有好重的杀孽。”

与她预期的不一样,伽衡居然没质问什么。他抓住她的手臂,想了想说:“听不懂,来帮忙是吧?那便是我们的客人。”他甚至连妻子都不提了。一路把她拽到篝火旁,里三层外三层的楼兰人才注意到这个陌生人,塞涅图皱起眉:“她是谁?”

阿忍只好双手合十鞠了一躬。她是个美丽、健康的圆脸姑娘,发辫是亮金色的,睫毛长而翘、像花蕊一样向外发散,腰间绑着根小皮鞭。啊,这个反应,她该不会误解什么了吧?阿忍于是说:“我是谁不重要,因为我过——”

“她叫赵安忍,”伽衡大声抢白,“我要娶她做妻子。”

众人虽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已经开始起哄了。沙加河在孩子的哭声中用力喊道:“你什么时候要娶她啊?”

“她愿意做我妻子的时候,我就娶她。”他梗着脖子说完就坐下了,看也不看她一眼,四周爆发出更加热烈地起哄声。阿忍环顾四周,原来听他说浑话时表情就很茫然,现在见了这些人的反应就更茫然了。伽衡暗自得意:你不知道吧,他们都超级喜欢我,我说什么都是对的。

只有麦岑忧心忡忡地投来一眼。

他想起一件事,那时候伽衡的母亲还在,她逗儿子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看呀,要喜欢最健康、最结实、最能吃肉喝酒的姑娘,她就是稳稳扎在地上的小树,大风刮不走她、疾病带不走她,一辈子和你相伴在草原。

小小的伽衡真的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婚姻大事,说,这样的姑娘自然是好,但我不要稳稳扎在地上的姑娘,我喜欢天上来的姑娘。

母亲发愁道,天上来的姑娘岂是你能留住的?

他说你问的是喜欢谁呀,又不是能留住谁。

麦岑不知道伽衡记不记得这一段,反正他是记得的,年长者永远承担着见证别人幼时谶言的使命。把这样身世不详的女子带回来就算了,她来时神秘,去时定也无踪,你爱她什么呀?他以前还觉得伽衡没开这方面的窍,最多也就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塞涅图调笑几句,这会儿开口就是“娶”,窍门大开,却好像开错了位置。

宴会开始了,沙加河先是抱着普拉善围篝火走了一圈,人们纷纷把小白花抛在她们身上,大声说着祝福语。阿忍也效仿着抛了一朵,在人群中显得格外不自在,等众人做完对食物的感谢仪式、正式开吃后,她也只动自己面前的沙葱茎。伽衡把每道菜都给她夹了一筷子,什么烤奶酪、奶皮子、牛羊肉等,虽然种类繁多,但是份量并不多,而且所有楼兰人都心知肚明:这顿过后,就要勒紧皮带过冬了。

赵安忍肯定不知道,他发愁地想,你此刻不吃,半年都吃不上。

赵安忍看了看碗里的食物,总不好再夹出来,况且不忍辜负周围这些热情的陌生人的美意,便都吃了。然而她多年不沾荤腥,肠胃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憋到大家围着篝火跳舞时溜去河边吐了。又掬水洗了洗脸,睁眼时发现伽衡在稍上游的地方站着,忙说:“我也不想浪费食物,但是实在——”

他在同时说:“我不知道你不沾荤腥。”随即笑了,又问:“那你光吃草,怎么会气血这样好?”

“不知道。我回去了。”她温和地说。伽衡急忙跑过来,先是定在她面前,然后猛地拉住了她的手,自己手心里满是汗水;赵安忍的表情仍没有太大变化,像是不舍得运动自己极具神圣感的五官、而破坏那神圣感似的,但其实只是因为五官的运动需要情绪的水去推,她的水从来干涸。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他说,拉着她便跑,因为心里紧张也没经验,埋头往前飞奔,中途赵安忍还被拽的摔了一跤。他们到了一片沼泽地的树丛后,那里栖息着一大群黑颈鹤。这种鹤怕人,平时很难看见,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这样一个鹤群栖息的沼泽的;它们头顶一点红,身体是白色,到颈部、尾部再慢慢转变为黑色,颇具汉人山水画的禅意。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鹤群走来走去、啄食植物梗茎,看到腿都蹲麻了为止。伽衡于是从树丛中跳起来大叫一声,惊得鹤群一瞬间全都振翅飞走,一时间泥浆四溅、羽毛纷飞,它们拔泽而去的姿态也实在优雅至极。赵安忍仰起头,看它们在空中盘旋着集结,随后呈人字形在气流中越升越远。

伽衡心满意足地啊了一声,又说:“还有一个好地方!”

“我不去啦,我来是有正事的,要回去念经。”

“就凭念经就能消灾减业呀?还是这么重的灾业。”

“我的爱可以,”她宁静地说,“你们的忏悔也可以。当然了,我的爱不以你们的忏悔为前提条件,更何况‘有杀孽’并不等于‘恶’,要人忏悔似乎也不近情理。你们不用把我的话当回事儿,该如何生活便如何生活。”

他还拉着她的手,她没有刻意缩回去,因为缩不缩回去都是一样,心中空寂,身行何妨。

“我们本来就没把你的话当回事儿,”他慢慢道,“什么孽不孽,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

“有的话,死后会堕入八大地狱,面临油煎水煮、锯劈肢解之苦。”

“可世上的苦衷这样多。”

她沉默一会儿,道:“所以我要救你们。”

伽衡越听越觉得烦躁,僧人是不曾跟他们说过这些的。我确实不算什么善人,但是岂有此理,生前为奴,受尽草原的荒寒之苦,死后还要受各种折磨?连最恨我的仇人也只不过要杀了我,标榜自己仁慈的佛陀叫我死了也不得安生?他越想越觉得激愤,觉得赵安忍这一句“我要救你们”中的高高在上多于仁慈。

赵安忍看到他的表情几经变幻,又解释说:“你在心中切勿诋毁佛陀!‘佛’的本意是‘觉悟者’,既不是神,也不是神职,不过是参透了些世间的道理,把它讲出来罢了。明白吗?佛教僧侣一样受因果,与普通人无异,相当于先秦时期中原的那些思想流派,通过传播智慧与仁善来帮助别人避免因果、获得解脱。你若认为是哪位佛、菩萨要判你的罪、惩罚你,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佛和菩萨只爱人、怜悯人。”

“那究竟是谁要判我的罪?”

“因果呀。”

他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刚才心中尚有一个具体的对象可以寄托仇恨,对于“因果”这样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又如何是好呢?“因果”这种规律听起来倒是比神仙来判罪公平多了,但是他仍然讨厌,他讨厌一切杀不掉也逃不开的东西——天地一囚笼啊。

而赵安忍却没有教人避开“因”,她说你们要如何生活便如何生活,天下杀孽我一人担了。

所以你肯定不是菩萨。

伽衡情不自禁地攥紧她的手。带她回营地的时候饶了条很远的路,他自己也不熟,加上心神不宁,被凸起的土包绊了一跤。赵安忍原都看见那里有个凸起了,但是被牵地太紧,跟着一起摔了。他忙道歉,她说没关系。

“我们晚上眼神儿都不太好。”他强调说。不是故意要用这种拙劣的手段把你拽着摔倒我身上的,我做事不会演戏。

这赵安忍倒是知道。由于草原上缺乏水果蔬菜,许多牧民夜晚都看不见,嘴唇和手指上也遍布裂口。

眼下有两顶小毡房还能住人,一顶是他和碣磨共同居住的,一顶是塞涅图和她母亲瓦拨共同居住的,赵安忍自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和塞涅图一起住。她的所有行李都在禅杖上系着的小包袱里,几包草药、几个面饼,就衣服多一些,全是灰黄白的,厚薄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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