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甲板上睁开眼,于咸腥的海风中看到了正上方宝蓝色的天空、粉红色的云海。
一个小时前,他踩到了一块香蕉皮,倒霉地摔晕过去,现在正处于幽幽转醒的迷糊状态。
他躺在一艘三桅帆船上,数条缆绳穿过眼底,连接高耸入云的桅杆和片片鼓起的几何帆布。
海浪此起彼伏,视角微微晃动,成群结队的黄嘴灰背海鸥盘旋着降落,挨挤在他的身侧,冲他叭叭个不停——黑豆的眼珠,橘黄的眼线,带着印骷髅头和交叉骨骼围巾,叫声嘹亮、高亢,尖细似小喇叭。
他觉得有点吵,挥手驱赶了一些,下一瞬,掉落在脚边的散架热狗与海狸毛毡三角帽就跳入了眼眶。
他怔了怔,而后恍然大悟。
他想起来了,他是一名古今中外无恶不作的海上盗贼,一寸光阴的剪刀手,无尽深渊的潜行者,雅辛托斯号的主人!
他臭名昭著,诡计多端,凡所喜之处,无不闻风丧胆,落荒而逃;他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凡所憎之处,必定国破家破,鸡亡狗灭。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他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他……等等!
他叫什么来着?
他一脸懵逼地转过头,看向他的大副——一只套着马甲的独眼大灰背海鸥,对方耸了耸肩,嘎嘎两声,表示它也不清楚。因为他一直在遗忘,远远在它为他效忠之前,姓甚名谁,包括自己原本的老家在哪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算了,名字只是个符号,居无定所的神秘才是他的逼格,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只要不影响他的挖宝大业,这种无所吊谓的东西,他一点都不在意。
“我们已经到无尽海了吗?”他捡起帽子戴上,拿出一个罗盘,研究着方位,对照着前几天抢来的藏宝图:“听说无尽海的宝藏都堆在一座灯塔里……连接天堂和地狱的高塔,用基路伯的白骨累积而成……”
一只巡逻的海鸥飞回来,站在他的肩膀上。他听着它带回来的消息,攀着桅杆爬上去,借着望远镜,迎着风,眺望五点钟方向,果然看到了一座横跨视野巍峨连绵的紫色山脉,上面还覆盖着皑皑白雪。
他默了一秒,然后大骂出声:“蠢货!”
那不是山,是海啸!
“跑跑跑!快跑!”
海鸥们惊恐地四散飞起,他跳下去掌舵,企图和海啸赛跑,保住他心爱的海盗船,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狂风怒号,滔天巨浪袭来,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和力度,瞬间掀翻并吞没了摇摇欲坠的雅辛托斯号。
三天后,扶光破晓,一切风平浪静。
广袤无垠的紫海之中,一名神情迷惘的青年坐在一块凸起的礁石上,对着渐变成血色的海平线发呆,四周漂浮着零零碎碎的船体残骸,源自一场触目惊心但已经被人忘却的海上事故。
他是谁?他在哪?他要做什么?
青年问号三连着低下头,从海面的倒影中看清了自己的模样,然后恍然大悟。
原来他是一名海盗,只是突如其来的海难让他痛失了自己的大船。
他弯下腰,将手伸进海水中搅了搅,细细摸索着,最后捞出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大麻袋,从里面翻出了一个失效的罗盘和一张湿漉漉的牛皮藏宝图。
“无尽海的宝藏……”
他停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黑色的若隐若现的灯塔轮廓,那里正释放出紫红色的旋转光束,掠过海洋,穿透茫茫的白雾,一闪一闪地彰显存在感。
“真的假的……”他不敢相信地喃喃自语,怔愣片刻,双眸忽然绽放出异样的光彩,握拳欢呼道:“找到了!哈哈哈!找到了!”
扑通一声。
他丢掉了脑子,不要命地跳入海中,眼神狂热地往灯塔的方向划,而后卡在了一半的距离被一头破水跳起的巨齿鲨整个吞了下去,连惨叫都没有,很快就跟着对方消失在了海平面之下。
他死了吗?
当然没有。
游戏又刷新了,他忘掉了几分钟前发生的惨案,没有犹豫地继续跳海,然后在同一个位置又翻车了——巨型的章鱼触手缠住了他,把他拽进了冰冷黑暗的海底,沿途留下一串挣扎的泡泡。
五分钟后,他出现在了礁石上,自言自语地坐着,望着远处的灯塔轮廓发呆,不过几息,他忽然双眸一亮,扛着麻袋,欢呼着跳进了海里。
看,这就是遗忘的好处。
哪怕经历再多的痛苦,只需要一丁点时间,他就能将它们统统抛却脑后。
他没有了过去,也就没有了失败、恐惧、后悔以及接踵而来的知难而退。也许在局外人看来,他的奋不顾身更像是一种不可理喻的偏执和自不量力的笑柄,但他自己是永远意识不到的,因为对他来说,每一次的重启都是一次陌生又惊喜的奇遇。
无尽海上不见日月,却有黑夜与白天。
从黎明到黄昏,又从黄昏到黎明,星辰轮转,潮起潮落,这咫尺天涯的一段海路,已经不知重演了几遍相似又不尽相同的死死生生和生生死死。
时光蹉跎,几经年岁,世纪的风霜雨雪于长灯凝夜的瀚海流光中沉浮,却无法留下一丝变迁的痕迹。
时间在这片无限循环的埋葬着无尽骸骨的海域里彻底失去了它的意义。
背着麻袋的青年站在礁石上,迎着千年万年不变的风,在天边最后一丝光消失前跳入海中。他用力向前划去,死死盯着那座传说中堆着惊世宝藏的海中蜃楼,肾上腺激素狂飙,心脏扑通扑通狂跳,哪怕海水再冰冷,也阻挡不了他的一腔热血。
他的梦,明明触手可及,却偏偏有人不想如他所愿。哗啦啦的,一群丑了吧唧的鱼头人接二连三地从靠近灯塔的海水中立起,一手举着银闪闪的钢叉,一手举着牌子,叽里呱啦地冲他叫。
它们类人的身体十分强壮,肌肉虬结,指间有透明蹼,没有鳞片的皮肤上长着细长的触须和棘刺;头部跟鮟鱇鱼似的,大嘴里排牙尖锐凸出,显得眼睛特别小,额头上一根肉状的突出,像灯笼一样发出黄色的荧光。
天很黑,光很炫,可以看出牌子上画了一个小人,打了个大大的叉,意思很明显,它们在警告他,希望他能识相地主动离开这片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