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师妹。”风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明月枝听着觉得有些熟悉,她抬头一看,才发现是寒叶长老座下的方清远师兄,正卷在外头的风暴中沉浮,头发被沙石反复蹂|躏,仿佛一团在风中膨胀盛开的蔓草,配着那一身褐色长裳,活脱脱一头炸毛鬃狮。
明月枝看他这模样,不由得笑道:“方师兄,你也在啊。”
对明月枝来说,方清远与她算得是上是同病相怜,虽然这可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方清远是当年他那批弟子中最早成名的人,只是也同她一样,早早扬名后便是漫长的停滞。
因同病相怜而从心理层面产生一种熟络感,说起来可能有些好笑,也有些软弱,明月枝是愿意承认这一点的。
这就像是你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其余人早就去做早课了。你着急忙慌地穿衣起床往授业台赶,紧张得要死。
突然,路上出现了一位同门弟子,只见他优哉游哉,还能时不时与周围的人插科打诨上几句。你那根紧绷着的心弦好像就会松快上许多,大抵有了点患难之交的意思。
当然,这样想似乎缺了点德。
不过话又说回来,方清远好歹是筑基期,为人又颇有些天成的风趣,比她的境况要好上一些。
明月枝记得上辈子方清远似乎也参加了淬体,并且成功了。这样说来,比之她的境况似乎更要好上一些了。
方清远不知明月枝为何突然笑了起来,他还混在风沙中的一张脸有些羞赧。他印象中这个凌清峰的师妹一直是疏离冷淡的,眉眼都压得低低的,眉头总是微微敛起有些焦灼的样子。
这其实也算他们这类人的共性,大抵是成名太早的苦恼。早负盛名又泯然众人,便成了一种罪过,徒余笑料。
他脸皮厚还好,有时候跟着别人一起笑话笑话也就过去了。
明月枝大概没那么容易放下,总是跟人隔得远远的。除了一个南清骊外,他几乎没有见过她与其他弟子有更多的联系。
每次见到明月枝的时候,她都在修炼,孜孜不倦,仿佛不知道累一样。
可是这样的勤恳,如果没有结果加持,只会给她带来更多暗地里的奚落。倘若她只是一个普通长老的弟子,其实已经远远够了,即便没有天赋,这份努力也足以令人敬佩。
但她偏偏是悬光仙尊的亲徒,还是关门弟子,悬光仙尊,修仙界唯三的存在,便是曾经的檀渊仙尊,也要隐隐敬上几分。
成为他的关门弟子,就意味着明月枝应该如同南清骊一般,有着三年五载就能筑基结丹的天赋。
可是,明月枝没有,她比其他人更加努力更加勤奋也没有。
这就像什么呢?方清远想了想。
大概像是一位技艺高超的琢玉师高价收了一块玉料,看客们都欣喜若狂,以为即将有一块举世无双的美玉出世,切开后才发现是顽石一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在这件事上或许会有人嘲笑琢玉师眼光不佳,可换到人身上,没有人敢去质疑悬光仙尊,只会嘲笑明月枝才不配位。
谁在乎一块顽石的想法呢?
在这样的情况下,明月枝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一张脸总是冷若寒霜,令人望而却步。方清远跟她也不过点头之交,偶尔还会生出一些想躲着走的想法。
如今好不容易见着明月枝的一回笑,方清远才发现,这个整日里不苟言笑的师妹,长了一张堪称殊色的面容。
笑意盈盈的芙蓉海棠面在漫天黄沙里堂皇盛开,淌着清泉的秋水眸在狂风乱作中安静徜徉,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蓬荜生辉。
阵下的人圆睁着一双眼,自成一方天地,仿佛在等待回答,方清远将各种思绪抛下。
“我…当然…在啊,明月…师妹…在才…奇怪吧。”
外面的风实在强劲,方清远脸上的肌肉被吹得横七竖八,连吞了好几口带沙的风。额头上青筋鼓起,他已经用灵力维持了好一阵,才没让自己被风吹跑。
在他几乎力竭,就要放弃的时候,明月枝被卷了进来,而她脚下踩着的那处似乎完全不受风暴影响,也许可容两人在这地方躲上一阵子。
他正要张嘴让明月枝帮帮他,谁知明月枝自己先将灵索拿了出来,让他先顾着些,她会将他拉下来。
他愣了愣,手上早已自动将被掷过来的灵索接住。
明月枝见方清远将灵索绑在腰间,正往下拉人,外头却狂风乍作,竟然似在与明月枝角力一般,将方清远死死吸住。方清远整个人被吹得向后仰倒,尽全力往明月枝那处去,也不能助上一二。
明月枝被拽翻在地,只得死死压住灵索,全身贴地匍匐。
“方师兄,你再坚持一下。”
她咬牙看了周围,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风力太强,灵力压在手上,一时间有些头重脚轻,明月枝整个人几乎被倒吊了起来。
复又僵持了一段时间,明月枝差点整个人都被带起来,但还是无法将方清远解救下来。
“歘”的一声响起,明月枝抬头往上瞧,只见方清远已经解开了身上的灵索,被卷往更高处了。
有声音传入耳中,是方清远用灵力传了音:“明月师妹,方才多谢了,这是淬体阵,也许本就是淬炼的考验。”
“你自己多加小心。”
方清远一松开,明月枝便瞬间脱力摔进了黄沙中,砸出了一个沙坑,她在坑里往外攀爬,可那沙坑仿佛凭空生出丈许高,已然过了许久,但她仍旧怎么爬都爬不出去。
初时她只觉有些异样,那黄沙似水一般从她身下漫上来,像是要将人包裹住。她急忙站起身,脚下的沙土却倏然松动,一双脚已然没入沙土中,黄沙还有往上蔓延的趋势。
她陡然一惊,立马用灵力让自己悬空,脱离脚下这片会好似会吞人的沙土。
可黄沙漫涨之势却不逊于她,她飞了多高,黄沙便涨了多高,明月枝一时竟分不清自己当时到底只是掉进了一个沙坑里还是掉进了一个沙渊中。
终于,大抵是过了半日,明月枝瞧见了昏黄的天光,她踩到了绵软的地面。
但也不敢停留,此时黄沙打着旋冒出一股小风,风越涨越大,明月枝瞧向脚下的风眼,那地方如同无底深渊,向她张开了爪牙,恍惚中如有凄凄声。
她不敢再看,赶紧用灵力往上飞。
风暴直追她的颈背,她的速度尤不及。
耳边传来强风的噼啪声,明月枝心神一紧,便被连头带尾地卷进了这轮地底冒出的风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