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熙恒的黑马坐骑名叫‘追风’,就算再山林间奔行起来,也能既快又稳。 常满提心吊胆了大半夜,在小溪边包扎完伤口,再用了一顿马儿褡裢里的干粮早饭,终于在稳定起伏的马背上陷入了迷糊困顿,侧窝在宋熙恒的胸膛和斗篷内睡了一觉。 大约还不到午时,已经能远远地看到大兴府的轮廓,马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常满是被宋熙恒瘦削的锁骨硌醒的,坚硬的棱角顶得她脑门疼。 她仰头打量近在咫尺的人,几乎和受伤时一样苍白,因为连夜赶路现下看起来还有些憔悴,“你看着好像比之前瘦了不少?” 宋熙恒回想自己离开常家之后的生活,每天沉重的思虑多得令他食不下咽,见到常满是唯一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没瘦,只是最近天天跟着侍卫练习武艺,全身都是肌肉。” 常满翻了个白眼,懒得戳穿他的瞎话。 稍稍靠近,常满边看到高大巍峨的城楼上悬挂绣着‘大兴’二字的旗帜,被呼啸着的狂野西风吹得飒飒作响。城楼上的卫兵身穿全副披甲,各自面朝不同的方向,密切地监视着城内城外的每一处角落,城门边的卫兵腰间挂着佩刀,逐个盘查进城人员的身份牒。 森严的气氛里,排队进城的百姓无一人吵闹喧哗,连贴耳交谈的声音都几不可闻。好在他们二人的身份和来历都十分普通,只有神骏的黑马追风受到了几名卫兵的严格盘查,将挂在它身上的褡裢内外都彻查一遍,还逼着宋熙恒回答了一串关于追风的来历问题后,才大手一挥同意二人进城。 因着戒严的原因,城内大街上没什么闲逛的百姓,众人都出门直奔各自的目的地。石板路两侧的店铺因此大多没什么生意,店小二百无聊赖地蹲坐在门槛边,沿街还支着几处简易的小摊子,买得是些一早从城外运进来的新鲜食材。 二人在城门处就被卫兵告知过城内不许百姓纵马,宋熙恒和常满只得从马背上下来,牵着马边走边寻找医馆的方向,在向路边摊贩几次询问之后,先在胡同内找了一名身材圆润的稳婆,而后在相隔不远的医馆里中请到一名愿意到城外出诊的老大夫。 常满略去和马匪相关的一系列原因,只说病人是一名急需求医产妇。 胡子花白的老大夫弓腰从柜子下面提出一只药箱,眯着眼打量两人片刻,满脸不悦地瞪着宋熙恒问:“这位小哥,你是怎么做人丈夫的?!产妇是你的家眷,孩子也是你的亲生儿女,怎么能这时候才来请大夫。她几时间发动的?如今是什么症状?家属得告知老朽病人的情况,老朽才好把药物带上,否则缺药再回城中取,只说过城门检查就要耽误不少时间。” “……”宋熙恒听着‘丈夫’和‘家眷’,瞬间脸色暴红。 常满只管歪着嘴角偷偷笑,心知老大夫是误会了,她也不帮着解释。 宋熙恒偷偷看了一眼站在他身侧的常满,卷翘的睫毛颤动之间像是扫在他的心坎上,带起一片酥酥麻麻,他连连摆手,“不是我的家眷,我还没成婚。” 老大夫顺着宋熙恒的视线看向常满,这名小哥穿了一身灰扑扑的男装,竖起的衣领也遮住了喉结,但他凭借多年行医经验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名年纪不大的少女。 老大夫显然不信宋熙恒的解释,认定对方是为了哄骗身边的姑娘才说谎,麻利地挑拣着拿了一堆瓶瓶罐罐塞到药箱格子里,感叹着世风日下边大步往外走。 城门边的守卫只严查进城之人,四人连走带跑满身大汗得出了城,城门外宽阔的狂野上空无一人。常满向着四周张望,城门边告示板上的大头像里,她接连认出了马匪大当家和另外四人。 隔着老远的干草垛后面,孟樊夏只露着半边身子朝她招手。 常满带头走近,她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孟樊夏和另外一人不由分说地薅住老大夫和稳婆的衣服,在两人的惊呼中将人提上马,而后打马向北跑去。 常满和宋熙恒被马蹄扬起的草杆撒了一脸。 玉扇脑海中那根像拉开的弓弦一样绷紧的神经,在看到马匪转身离开的瞬间彻底绷断了,她嚎啕大哭着飞扑向被迷了眼的常满,将脸埋在常满肩上尽情流泪,敞开着发泄这短短半天所遭受的极度惊吓,“小姐!” 阿勇和二掌柜也围了上来,“大小姐东家,没事吧?” 常满连忙安抚大家乱做一团情绪,解开绑住他们双手的绳子再一一查看几人,“我一切都好,幸好你们也都没事。” 阿勇仔细回忆半晌才认出半路劫走常满的人,竟然是她先前救的那名少年,他有心想要找机会提醒自家大小姐,这来路不明之人或许心思也不纯正。 二掌柜揉着手腕上的勒痕,脸上的表情是既庆幸又焦急的矛盾,“可是我们丢了货物,这下
岂不是要赔偿马帮全额损失?那得是一大笔银子。” 常满咬了咬牙,她舍不得大家辛苦一个多月的努力就这样做了空,加上瓷厂还没还清钱庄的欠款,也就是说,她没有多余的钱来支付这笔赔偿,更不甘的是原本即将完成的系统任务也会因此失败。 何况因她前去求医,老大夫和稳婆二人才会出城,至少得确认二人安全返回城内才行。至此,决定已做,只是她还需要一名帮手,下意识地转回头看向宋熙恒。 宋熙恒头发上还沾着干草碎渣,乌黑的瞳孔中映出一往无前的气势,“你想去,那我和你一起去。” “大小姐,不能去啊,”阿勇几步拦在常满面前,老爷在出发前专门叫他过去嘱咐过,不管路上遇到何事都要把大小姐的安全放在第一位,他苦着脸劝道:“大少爷就是因为路遇马匪劫道才出的事,我们好不容易能脱身,可不能再陷进去了。何况在山上寨子里的马匪有上百人,您二人不是他们的对手啊……” “勇叔安心,我会量力而行的,你们先行进城等我。”常满不是鲁莽的性子,除了守夜的两名镖师,马匪并没有把商队的其余人全都赶尽杀绝,而后马匪也是为了自保,才决定把被带入山寨的常氏主仆四人和其他脚夫灭口。 而她阿兄所在的商队没能留下一个活口,凶徒甚至在每一具尸体上都留下了利器当胸穿过的补刀痕迹。从两者全然不同情形推测,或许杀害她阿兄的并不是他们遇到的这一伙马匪,更像是发生了意外事件导致的灭口。 宋熙恒抱着黑马追风的头一下一下地摸着鬃毛,它驮着自己跑了两天一夜都没怎么休息, “好追风,辛苦你再跑一趟,等回城来我给你买糖豆。” 追风打了个响鼻,长长的尾巴轻快地甩着,显然是答应了的模样。 常满拉住宋熙恒从马儿上递过来的手掌,唇角慢慢地扬起,不知为何就是对他有十足的信心,对方一定会支持自己,“走,我们跟上去看看……” 二人循着孟樊夏离开的方向追去,前面是一处坐落在山脚下的村子,规模不大,零散分布着约莫二三十户人家。 常满的那辆马车就停山脚的一间破黄土屋院外,断了两条木板的院门关得死死的,女人生孩子的嘶吼和惨叫穿透层层黄土墙。 常满从来没有亲历过生孩子的场景,更别说在古代这没有医疗设备的环境里,脸都吓白了,不方便也不敢在这时候上前敲门 她走了几步,捡了块被虫蛀了半边的木桩,蹲坐到马车的阴影里等待。 宋熙恒也蹲了过来,虚握着拳的胳膊偷摸比划了几次,试探着伸手握了一下常满搭在膝盖边的手腕,绵软的皮肤下是纤细的骨头,只要稍稍合拢五指就仿佛尽在掌握之中,“别担心,通翠胡同的街坊都说园稳婆专精妇科,十多年来接生的孩子都身强体壮,再说还有老大夫在一旁守着。” 话音落地,他立马缩回紧张到开始僵硬的胳膊,低头看自己的双手,骨节修长,他的指腹上遍布着一层厚茧。宫中的武术课程上他只能显露出三分用功,在学得有个把式模样后,武术师傅就不会再追问,熄灯后他在院子里偷偷练习,这一脸就经过了不知多少个炙夏寒冬。 宋熙恒握紧了拳头,庆幸年少时日积月累的坚持,让他如今能护住那份柔软。 常满一无所觉,侧目问:“李恒,你说有人在盯你的行踪,为什么啊?是追杀你的人吗?” “叫我阿恒就行,我在家中兄弟间行九,叫我阿九也行。”宋熙恒寻思片刻才回答道:“家中大哥虽是庶子却从小颇有本事,二哥身为嫡子受父亲培养多年,二人一面为了家产争斗不休,另一面又心照不宣的同时防备着其他弟弟受到父亲的关注。” 常满点头理解,古代人们都以家族为根基,继承家业的儿子几乎能获得先辈们所积攒下来的全部人脉和财富。其余兄弟只能选择依附家族生存,如此一来,不仅没能获得多少遗产,每年还得像族内上缴一笔不菲的钱财。 她从宋熙恒周身的少爷气质和化涵养推测,他必然出身自一个财大气粗、有权有势的家族,兄弟之间的斗争有多激烈可想而知,没想到的是他的兄长们对血缘亲人竟然是抱有杀之而后快的态度。 “阿恒,今后叫我阿满吧,”她望着眼前广阔的天地,似是无边际的大片麦田在呼啸的狂风中波动起伏,“你想竞争家族继承者之位吗?” 宋熙恒摇头,“我并不喜欢那座大宅子,也不想一辈子困在其中。只是我已然身在局中,纵使我说的是真话也无人愿意相信。” 常满见气氛开始沉重,笑着说:“那不如给你的身份做上双层的伪装:首先,上路之时可以护卫在明你在暗,至少能有效防止再遇到刺杀;再者,你也可以假作执绔子弟不学无术,不受你父亲的喜爱,好正面避过你兄长们的
锋芒。” 宋熙恒眼睛一亮,潜入深处或许对他要查之事更加有利。 院内突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二人惊喜地对望一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