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锦巷的道路皆是压得平整敦实的四方石板,加之家家高门大院,住的也都是皇亲贵胄,白天看起来多少显得有些刻板与傲慢。而此刻的元锦巷,由于方才下过一场小雨,湿滑的路面倒映着微微的月光和户户门前点起的灯火,氤氲的空气混着雨后特有的泥土味道,让这元锦巷竟添了几分平凡与柔和。
但司空少杨却并不在意这些景象有何不同,对他来说,在哪里都一样。
突然他停了下来,“出来吧”似是自言自语一般,没有回头,也没有什么动作。
一阵沉默过后,躲在司空少杨身后一处转角的苏婥走了出来。
“少杨哥哥。”她背着手小声唤道。
“这么晚,怎么出来了?”司空少杨对于身后一路跟着的人是苏婥并不十分惊讶。
“我……那天我去找你时,见你的束发冠有些旧了呢,选了一个新的给你。”苏婥说着便拿出攥在手里的东西,摊开帕子,里面一枚刻祥云纹赤金束发冠,正中嵌着一颗红玉翡,满是期待又有些羞怯的仰头看着他。
“不必了,我现在这个挺好的,谢谢。”司空少杨几乎是毫无犹豫地的拒绝了她。
苏婥看着那双默然的眼眸,感觉自己的心在一点点下坠。
她没有收回捧着束发冠的双手,而司空少杨也没有丝毫要收下的意思。
“少杨哥哥,你讨厌我是不是?哪怕看都不肯看这发冠一眼吗?”
司空少杨没有回应她,只说道:“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吧,不然你府上会担心。”
“假若我偏要跟着你呢?”苏婥觉得仿佛此时内心那颗小小的种子突然开始疯狂的滋长,她无法控制自己,于是说出了这句事后连自己都惊讶不已的话。
见苏婥一脸坚决,司空少杨没有再言语,而是转身继续前行。苏婥则继续保持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跟着他。
苏婥很快发现这条路并不是司空少杨回府的路,但她依旧倔强的跟着他。不久,他们便走出了元锦巷,又拐过几条街后,司空少杨停在了一个高挂一串串朱红色灯笼喧闹的巷口。
嘈杂混乱的人流,廉价的胭脂水粉味道,以及门前穿红着绿的女子们暧昧的吆喝,玄玥立即会意到这是什么地方,转而满脸惊愕地看着司空少杨。
“怎么,还要跟着我吗?”司空少杨语气中带着几丝嘲谑。
“你…你心里从没有过我吗?那你为什么去边城救我?!”苏婥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涨红了脸问道。
“去边城吗?我去营救只是为了东昭的利益,而不是你,换句话说,任何一个人去边城当细作我都会去营救。”
看到苏婥微微颤抖的肩和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司空少杨走近她,低下身子,捏住她的下巴,慢慢靠向苏婥的脸,玄玥惊慌的盯着他的双眼,全身僵硬的不知所措。
司空少杨在几乎要碰到苏婥樱粉的唇瓣时突然停了下来,“我对小丫头根本没什么兴趣,尤其是你这种高门贵族之女,当真无聊至极。不过......若是你去学一下那些市井风尘女子,或许我会多看你几眼。”说罢,司空少杨竟还指了指街巷里那些浓妆艳抹的女子们。
听到这番话,伤心,羞辱,失落袭向苏婥心头,她高高扬起手,“司空少杨你这混蛋!”
司空少杨本来已经准备好迎接那一巴掌,怎料苏婥扬起的手又收了回去,她另一只手中金色的束发冠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啪!”她的心也与那枚红玉翡一同碎在了地上。
终于,苏婥转身跑走了,啜泣声很快淹没在了周围的嘈杂之中。
看着苏婥背影消失之后,司空少杨才蹲下拾起了那枚金色的束发冠和碎成两半的红玉翡,轻轻地在手中摩挲,暗自叹了口气。
“对不起,苏婥,我这样的人实在不配拥有你的爱。”
几乎每一天夜里,司空少杨都会从同一个噩梦中惊醒:猩红的鲜血充斥着着梦境,满眼望去是无数的尸体,司空少杨独自站在那些尸体中间,当他想要看清那一张张脸时,灰暗的天空便会下起滂沱大雨,迷蒙他的双眼,雨水混着尸体的血一起流到司空少杨的脚边,冰冷刺骨,他无法动弹亦无法叫出声,梦里的一切是那样的静谧,静谧到有些诡异,只有一个声音反复的响起:“为什么我还活着?”
司空少杨十六岁的时候,那场浩劫彻底摧毁了他的一切。
当年那一场战争已经不能用惨烈来形容,两方的死伤不计其数,最后剩下的人都是靠着意志在用身体碰撞攻击对方,司空少杨眼见自己的兄弟们一个个的倒下,自己也只剩下一口气,面对拿着剑刺向自己的最后两个敌人,司空少杨准备好拼死抵抗,尽管他已经握不住那柄长戟。
“就这样,结束吧。”
随后司空少杨就感到了剧烈的疼痛,但却不是被刺穿身体的疼痛,而是自己被他的兄长,也是此战的将军用长枪打飞了出去。
在他彻底没有意识的前一秒,他看到了哥哥对他大喊了一句什么话,然后与那两个敌人同归于尽,接着司空少杨也倒下去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场大雨倾盆而下,司空少杨逐渐恢复了意识和知觉,原来,自己还没死。
看着满地的尸体,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受了刺激一样,他不记得这些都是谁,他忘记了他们是为谁效力拼命,也忘记了是被谁打成这个样子,他的脑子里只有自清醒过来就一直反复回响的声音:“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只有我活着?所有人都死了,却残忍的让我活在这世上。”
当他能站立后,他离开了这里,然后开始了行尸走肉一般的流浪。
他四处游荡,满身肮脏腥臭,头发散乱不堪,嘴里不停念叨:“为什么只有我还活着?”所见之人都把他当疯子,满是嫌弃的将他驱赶走,甚至有人会对他施以拳打脚踢,泼脏水和垃圾,而他对此却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