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孔炤沉吟片刻后抬头道,“云际寺中被杀了数十人,其中荻港家丁数人,无论他们怎么去的,总归朝廷兵马死于你之手。
眼下唯一的证人,便是那汪国华,若是汪国华死了,此事便掩埋于云际寺,没有人再提起,无人再来寻仇。”
庞雨直接问道,“可是包括方把总也不会来寻仇?”
“方某说的便是与方家所有相干人等,若是庞小弟信不过,届时可让仲嘉当面立誓。”
庞雨没有立刻答应,这个是他最主要的担忧,便是方仲嘉可能的报复,留着汪国华也是为了反制方家。
庞雨仔细观察方孔炤的神态,他对立誓这种形式缺乏信任,不知道古人对立誓的态度是否严肃。
他一边观察一边继续试探道,“方大人可还有其他要求?”
“申详之中不能有方应乾的名字,方某的名字则应排在乡绅平贼第一人。”
庞雨偏着头道,“方先生只是一句空口承诺,在下便要杀人灭口,又要在申详中为你谋取实利,以在下多年的交易经验看来,此事恐怕不太公平。”
方孔炤冷冷笑道,“自然不止如此,庞小友可是认为,此份申详可轻松写就?
若无方某指点,你恐怕要在这申详上头破血流。”
“方先生若是有何指教,但请直言。”
“庞小友可知那南兵部提塘官受命于何人?”
庞雨老实的摇摇头,他确实看不明白那个来路诡异的南兵部提塘官。
“若本官所料不差,南兵部提塘官受命于乌程来人。
他既要认定是纵奴为恶,只要此点一旦认定,他便要更进一步,将起因确认为士绅为恶。
但他却并非是对着桐城士绅来的。”
庞雨听得一呆,什么乌程来人他根本没听懂,其中的逻辑当然一时也理解不了。
方孔炤自顾自的讲道,“乌程来人所针对的,必是应天巡抚张国维无疑。
提塘官不是要定桐城士绅的罪,而是要张国维出面反对纵奴为恶的结论。”
庞雨迷茫的问道,“为何?”
方孔炤声音沉静,“桐城士绅多与东林复社有涉,便是犬子也是复社的人。
若是张国维坚持乱事与士绅无关,而其他的奏疏之中却证明桐城士绅确有劣迹,那么皇上自然认定张国维包庇士绅,为何包庇士绅,则是因张国维结党士林,东林复社勾结张国维,遥制江南权柄,张国维这巡抚,就做到头了。
若是张国维同意士绅为恶的结论,士绅难以认可,以我桐城士绅交游之广,定然在江南士林闹得沸沸扬扬,必称杨芳蚤、皮应举、张国维逢迎温体仁,污了他们在士林的清名,更得罪了江南大批士绅。
张国维乃钱谦益的门生,就任应天巡抚,自然有东林在地方的支持,才能政令畅通。
若得罪了士绅,便动摇其根基。
对张国维来说,桐城乱事定性及处置前后为难,乃是方寸间腾挪,”庞雨暗暗心惊,方孔炤方才所说的,他听得似懂非懂,但至少知道牵涉的是应天巡抚那一级的斗争,应天巡抚掌管大明朝最富裕的十个府,基本相当于省一级。
而庞雨自己则是个最底层的皂隶,一旦稀里糊涂牵扯进省级的斗争中,随便哪方一个不小心,就能把他这只小蚂蚁踩死。
但此时还不知方孔炤是故意吓唬自己,还是确有其事。
方孔炤继续道,“此事老夫能看明白,张国维、李佑谠当也能看明白,他们无论持何种看法,皆不会自己出面。
各家的奏疏若是要有理有据,都必须以桐城县衙的初始申详为依据。
所以各方才会齐聚桐城,便是为此一份申详。
眼下这申详落在幕友和庞小友身上,而幕友与堂官过于紧密,难免让人怀疑是堂官的本意。
倒是庞小友你这能写会算的班头与各官都无牵连,等到杨芳蚤看明形势,申详之事定然落在你一人头上。
巡抚、巡按、南兵部、分巡道、桐城士绅、知县、知府和那乌程来人,以巡抚与乌程来人最为对立,其余骑墙之辈各怀鬼胎,届时庞小弟茫然无绪,贸然写就申详,一旦招惹其中一方不快,你在那寺中所获银钱也不过是别人嫁衣。”
庞雨无暇去辩解银钱的事情,反正方孔炤也认定他至少获取了部分,此时先稳住心思,看着方孔炤“方先生倒是说得有些道理,但就算在下知道了,那申详还是难以完成,对在下有何用处。”
“你我合则两利,斗则俱伤。
庞小友更不可小看此份申详,此事牵连甚广,务必小心应付。
若是还心有疑虑,庞小友便不必急于应承,今日方某言尽于此,庞小友可回去仔细思忖,看看老夫方才所言,是否值得你所做之事。”
……“二哥方才所说乌程来人,恐怕是内阁辅温体仁的手下。”
何仙崖的声音有些颤抖,“温体仁原籍乌程,官场有些人便是以地名代称。”
两人对望一眼,眼神中都充满恐惧,原本大乱平息,庞雨得了银子又得名,就该享受取胜的红利了。
怎知道正因他平乱功的身份,突然被安排了编写申详的差事,卷入了一个诡异又危险的官场旋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