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故意说“赵三爷的儿子东方荣”,就好像说“你的儿子长得像隔壁老王”,这么怪着说话自然是有原因的。
东方荣,以前叫赵阿荣,我们都喊他猪肉荣,因为他吃猪肉都吃成猪了。他是赵三爷的小儿子,比我大一岁,今年二十一。
他参加乡试,中了秀才,然后去京城,到陇南东方家入士做奴才,改名字叫东方荣。他以陇南东方家的名义参加会试,居然中了举人!他受阉了,成了皇帝的皇官——官阶比县长都高。也就是说,县长见了猪肉荣都要磕头!
堕落!世风日下!败类!以后就叫你阉猪荣了!我心里恨恨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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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门的知县!想起了这个词,我也和大家一样,堆起笑脸,簇拥着东方荣。
东方荣方方胖胖的脸上仍然是一副怯懦软弱的神情。他的黑色西服盖住他的厚肚子,西服上兜插着一朵小红花。他戴着白手套,手扶着qihē的顶部,看着人们。
此时他的“怯懦软弱”似乎看起来更像“稳重坚毅”。
赵三爷想上去摸他的小儿子,旁边的大儿子赵大胖却赶紧抓住了他。
赵三爷立即懂了,这已经不是经常被他打骂的儿子赵阿荣了,而是士族东方荣。这个士族东方荣可以任意处置他,因为士族就有权力对平民干任何事。
赵三爷立即点头哈腰地对他儿子说:“这个……东方大人好,你来到贵宝地真是三生有幸啊!”他腿一曲,马上要跪下了。
东方荣马上跨出一步,一把拉住他爹赵三爷,说:“爹,别这样。我一直是你儿子。我今天回来就是来看你的,来看大娘和我娘。”
赵大胖也点头哈腰地说:“弟……啊不,东方大人,往里面走,里面歇息去。”
东方荣此时看见他爹身后的一个女人,眼中立即噙满泪水,他立即跑几步上前,胖胖的身子一下子跪在她的面前。
“砰”的一声,那是膝盖跪地的声音;又一声“砰”,那是他头磕地的声音;又几声“砰砰砰”,那是他不断磕头的声音。
所有人都高兴地笑了,大家都因为看到演戏一样的剧情而感到高兴。
但我此时却有种想哭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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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阿荣,赵三爷最小的儿子。
赵三爷在四十多岁的某天,看上一旁伺候的小丫环。几次折腾后,小丫环生下一个男孩。非婚生子是杀头的重罪,于是赵三爷只能娶了这个丫环做三房。
不知道做村长的少子是xingn还是不幸。他起码不会缺衣少食,还可以去认字读,这是他比我们这群下等人强的地方。但他经常被他大娘二娘、他的兄弟们欺负。
而且作为平民的少子,他必须被阉掉送给士族或皇帝做奴才,这是大明律明规定的,所谓“皇族少子为士族,士族少子为平民,平民少子为阉人。”当然现在这个律法执行得不太严格,不过他作为少子一直是最没地位。
赵阿荣一直郁郁寡欢。他不被他的兄弟们欢迎,也不被我们欢迎。他去乡里上学,乡里的大户孩子也欺负他。他在村里玩,也被我们排挤。
他经常坐在村西的水坑边,或者看,或者呆。
我和狗剩儿、狗不理在水坑里打扑腾的时候,他就那么看着我们,脸上露出微笑。我实在不能理解这种微笑是什么,这种微笑看似“幸福的微笑”,但有什么幸福的?
一天,我对他说:“你在看什么?”
他抬起头,对我笑着说:“没用的闲。你也瞧瞧吧,反正你也识点字。”
我把手使劲在裤子上抹干净,然后接过他递过来的——《钦定红楼梦》。好多字我看不懂,但懂的字,都是极美的。
我:“是曹雪芹写的小说啊。我爹给我讲过,不过没看过。”
他:“不全是他写的。不过也没关系。有什么意义呢?”
他自言自语着,然后又着呆。
我一度认为他是不是真傻了。
他:“这本送你了,我要回去预备功课了。我得去考秀才,将来才能考举人。”
他摸了摸我的肩膀,笑了一下,转身走了,留下了那本。是很贵重的东西,那本我翻了好久,都能背下来。
后来我也上学了,比他更聪明更用功,以至于后来都可以教他了,不过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他那句话——“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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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赵阿荣改名东方荣,成了士族,中了举人,衣锦还乡,连县长都要毕恭毕敬。
想起一句话——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这件事档次挺低的。你还乡,你荣归,说明你在乎乡下人的感觉,说明你看重他们,说明你就和他们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低等人。我要是中了举人,甚至状元,当上大官,嘿嘿,才不要回家跟这群下人在一起呢,我就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