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看她是很寻常的事。 他自幼入道修炼,哪怕灵脉尽碎,修为尽失,身体上的敏锐还保留一些。 薛宁在外面吭哧吭哧,那么大动静,他想忽视都难,出于防备之心,也得看看她在干什么。 睡眠那种事,若非实在支撑不住,他其实一点都不想做。 活着的时间已经没多少了,不想浪费在睡眠上。 明明很正常的事,被薛宁那迥异的眼神盯着,好像就变得微妙起来。 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椅子扶手,老旧的扶手上有多少纹路都能清晰刻在脑子里。 这么没用的事,竟然也有心思计算起来,似乎这样就可以不去计较薛宁凑近的脸庞。 他又看见了她鼻尖和脸颊上的小痣,这次还将她的眼睛看得很清楚。 那里面倒映着他冷淡平静的脸。 他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我的时间不多了,要不要试着转修其他道法,尽快给我一个答复。” 薛宁闻言啧了一声。 这是第几次了? 她发现了,秦江月这个人遇到自己不想回答或者不想面对的事,不会明面上做出什么反应,让你觉得被他拒绝或者反驳了。 他会维持着温和有礼的样子,让你觉得他是认可了你的,接着再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等你发现话题差得十万八千里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最后什么事也没办成,什么话都没问出来。 要不是现在行动不便,她保准摸不着秦江月的衣角,就如同第一次在道场上看见他,她还没来得及上前提醒,他人已经消失成了一道光点,后面几次传信,也仿佛战区没有信号,根本没收到过一样。 在薛宁观察秦江月的时候,秦江月也被迫凝视她。 以前从来没发现,薛宁的眼睛其实很好看。 有种骨子里透出来的灵和魅。 像剥了壳的荔枝,不管是灵还是魅,全都藏在晶莹剔透的果肉里面,细看进去,有种略显拙赧的诱蛊之意。 偏生她行为姿态又很端庄,穿衣也很持重,那一身墨蓝色加身,就像是教弟子们基础心法的师长一样。 应该注意到了他的打量,薛宁后知后觉地开始不好意思,她微微咬唇,直起身后退一步,眼神闪躲,手背在身后,一下一下勾着袖口的扎带。 秦江月眸色如夕阳垂落几分,屋子里光线更暗,薛宁找到事做,去点灯。 点好灯,她好像终于鼓起勇气一般,背对着他的方向道:“我愿意转修其他道法。” 秦江月表情没有变化,不是对她改变主意早就预料,而是真的没那么在意她到底做什么选择。 “只要你肯教我,我一定好好学。现在整个无争仙府还愿意教我的,也只有你了。” 说到这里,薛宁转过身来,满头黑发被蜜色烛火镀上一层暖色,她又从师长的模样变得很有亲和力起来。 “我想要变强,只有变强才可以不像今日那样被他们看轻和逼迫,就不用总是躲在别人后面。以前是我钻牛角尖,觉得你们都认为我不配用剑,修不了剑道,就偏要修成给你们看。但现在我愿意听你的,因为……”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还能是为什么? 不过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亲之外,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马上就要死了。 再不想办法变强,后果不堪设想。 “人确实应该靠自己。”秦江月的声音温和平稳,“你能这样想很好。只要你愿意学,我会尽我所能教你。” 他是剑修,但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他其他道法也融会贯通。 降魔剑是剑仙曾经的佩剑,要让它承认一个人修,随他南征北战,考验的可不止是对剑法的领略。 秦江月在各个方面都是佼佼者,是所有人都承认的,人界万年来不世出的天才。 “那我们……” 他话说一半,被敲门声打断。 这敲门声很诡异,好像谁在拿什么东西撞击门,那东西还很小,但很坚硬,声音比较清脆。 薛宁立马反应过来。 “来了来了!” 她提着裙摆去开门,月光从外面倾泻进来,秦江月转过头去,看到薛宁蹲在门边,墨蓝色的裙摆如墨般化开,柔顺的长发披散下来,快要盖住她整个上半身。 她低着头,手伸出去,托起小神龟。 “小乌龟真能干,不错不错,拿这么多东西回来呀!” “仙子,
要叫我小神龟,我可不是普通乌龟。” 薛宁那个性子,小神龟要不是多年来一直重申自己不是普通乌龟,怕是连那青黄不接的日子都没得过,早被抛下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是神龟,忍者神龟。” “神龟就可以了,忍者是什么意思?” “说了你也不明白,让我看看都有什么好吃的。” “仙子厨艺好,又愿意下厨,我自然是把能偷、不,能拿的,都拿了一些来!” 小神龟一身莲花味,很诱人,闻得薛宁很想吃王八羹。 “你离我远点,我自己收拾就行了。”薛宁肚子咕咕叫,“闻着你的味道更饿了。” 小神龟一开始还没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等反应过来之后,立马窜到了秦江月的袍子底下。 “嘶!” 恐怖如斯!这个女人终于变态到要吃契约灵兽了!? “真君救命啊!”小神龟被薛宁震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秦江月安静地看了薛宁一会,说:“你若放弃剑道,就要从头开始重修,时间紧迫,最好现在就开始。” “不差一顿饭的功夫。”薛宁看起来非常放松,“你确定你饿着肚子,有力气教我?” 秦江月:“确定。” “那我不确定自己饿着肚子能专心学习。”薛宁蹲着转过头来,墨黑的长发如羽衣般扫开,她笑意盈盈道,“人是铁饭是钢,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大家一起保护嘛。” 秦江月没有言语。 靴子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小神龟迟疑的言语传递上来:“真君,我觉得仙子说得对。” 只要她不提喝王八汤的事,那就什么都对。 秦江月继续沉默。 他静静看着薛宁将食材归类,开始烹饪。 那是一个很有生机的过程。 袅袅炊烟,搅人五脏庙的饭菜香气,一切都充满了烟火味道,是他从小到大没怎么体验过的经历。 对于一个三岁修炼,五岁筑基的天才来说,哪怕是辟谷之前,他也只饮仙露,偶尔吃两块精致的点心。 晶莹剔透的白米饭盛在木碗里,今夜有了食材,薛宁做了三菜一汤,两人一龟一起吃。 很奇妙的是,小神龟也有自己的碗筷,是薛宁随手做的,后山这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树木植被,之前准备当柴烧的藤蔓随便用木灵根收拾一下,就是碗筷了。 “快吃快吃。” 薛宁张罗了一下就开动了,看得出来她心情很好,敞亮又愉悦,分毫没有反复回忆白日里遭受的不平,将自己困于那方寸之间。 完全和过去不一样了。 眼前有手影晃动,秦江月望过去,薛宁瞄着他说:“再不吃可就没了,这龟看着个儿不大,但巨能吃。” 秦江月于是发现,小神龟已经把眼前盘子里的菜快吃光了。 薛宁怕他没吃的,特地拨出来了一些,单独装在一个盘子里。 嫩嫩的珍珠鸡,摆成玉兔模样的羹汁白菜,如意卷,还有奶白色的清蔬汤。 都是色香味俱佳的菜肴。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要开口,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倒是薛宁很快放下碗筷,起身道:“我出去看看柴火,怎么感觉少了许多。” 说完她就出门了,她一走,小神龟吃得更放肆了:“真君快吃啊,想不到仙子人不怎么样,厨艺倒是好得很,您别怕,我都吃了好几碗了,很安全的!” ……它进入角色好快,已经完全不介意薛宁拿它试菜了。 秦江月稍纵即逝地颦眉,白皙的指腹托起木碗,慢慢应了一声。 “好。” 屋舍外,饭菜香气飘出来,薛宁吃饱喝足出来,目不斜视地去看堆在后面的柴火。 正在练剑间隙的秦白霄看着屋舍里温馨的烛火,闻着久违的饭菜香,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孤独的人。 薛宁并不在意无关人士的感受。 她全神贯注地数着自己的柴火,然后发现是真的少了,还少了一半! 她这两天根本没烧什么,怎么就少了这么多? 谁这么大胆子,敢来潮凝真君这里偷柴火?! 薛宁立马回去告状:“秦江月,咱们的柴火被人偷了!!” 她指着还未收起的炉灶里起的火焰,那上面还温着剩余的汤。 秦江月看着她严肃得仿佛天塌下来的表情,听着她口中的“咱们”,
缓慢地放下了碗。 “我去看看。”他只得这样说。 得到他的回应,薛宁立马上来扶他,恨不得立刻把偷到她头上的贼给抓起来。 要知道这地方虽然不缺柴火,可那都是她辛辛苦苦砍下来的,剑都挥得冒火星子了,她要是转道重修,之后砍柴就更麻烦,她还要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万一贼老来偷怎么办? 非得抓住他不可。 与此同时,远在府主峰无争法阁,白发紫衣的慕不逾看着手指上一点点灰烬,阴晴不定地冷哼一声,白须之下是旁人从没胆子仔细看过的华丽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