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苍穹之下,雨丝斜飞。
梁公公回头,群青落在身后,时而拿袖掩口咳嗽,好像瑟瑟畏冷,不免诧异。
方才在殿内,小娘子何等威风,险些被她镇住!没想到看了一眼绢,就虚弱成这样。
若非亲眼所见,他也无法相信陆华亭这般厉害,短短三行字,竟将人心防击溃至此。
“那位叫苏润的宫学博士,是司籍的朋友?”梁公公将拂尘横于袖间,等她走过来。
群青睫毛颤了下:“不认识。”
还死不承认。梁公公嗤笑:“若不是得司籍你的指点,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下朝时在常乐门外拦路,公然搂抱住陆长史,问他讨要什么说法。两个郎君青天白日搂在一处,旁边武大臣可是看得呆了。”
群青心头巨震,一时说不出话。
因她嘱托,苏润说他有把握在下朝时拖住陆华亭,防止他去两仪殿与燕王照面,方便杨芙行刺。
她以为是什么好方法,没想到是这种办法……
她自以为和苏润不过君子之交,一个高洁士,竟会自毁名节帮她。群青给梁公公递一枚金珠,问:“然后呢,苏博士如何了?”
“能如何,挨了陆长史一脚,被拖走了。”梁公公笑,不动声色间将金珠收于袖中,“你别怪陆长史反应激烈,他若不激烈,不就坐实了苏博士所言?司籍真会诛心,陆长史无妻无妾,早有传言说他如前朝酷吏乐俊一般好男风。断袖不算坏透名声,坏就坏在燕王殿下宠信陆长史已有数年,你到底是想坏谁的名声?从前不是没有人找些乐伎纠缠他,陆长史早有应对之法,可拿九品官员纠缠他还是头回。若非如此,也不会为此事耽搁一上午,连今日两仪殿诵经都没去成……”
梁公公絮絮叨叨,群青只捕捉到一条信息:陆华亭根本没去两仪殿。她竟然笑了一笑。
群青给杨芙的毒珠,是她阿娘秘传给她的苗毒,以蛇鳞胶封住毒珠,黏在尾甲上。蛇鳞胶遇金则融,杨芙去两仪殿中,只需拿指甲在李焕盛着金箔的砚台中蘸一下,就能令珠胶壳瞬间融化,内里之物融进金墨中。
两人分席而坐,中间拿屏风挡着,各自抄写经。毒会在一刻钟内挥发,在李焕蘸墨抄经时,进入他的皮肤和肺腑。
李焕自负,远不如陆华亭谨慎,心里认定宝安公主是羔羊,才会在监国这段重要的日子,仍然频繁私会宝安公主。他在吃喝上万般防备,决计想不到毒会在金墨中。公主与燕王独处的数个时辰,足够成事了。
群青想到此时此刻,毒多半已种在李焕体内,不由得一阵快意。
只是,此毒不会立刻发作,而是蛰伏在人体内,慢慢地蚕食人的身体,这一点是阿娘当日所说,她没有验证过。
她猜测,是燕王吸入药物后体感不适,有所怀疑,又找不到证据,所以才令护军围住两仪殿,扣押了宝安公主和所有的殿中宫人。
当时陆华亭根本不在殿中,这么短的时间,不足他查证。可见陆华亭虽拿公主威胁她,可手上却压根没有证据,而是想从她口中撬出证据,来治杨芙的罪。
群青恐慌的心,慢慢地沉进潭水中。
她拉起裙摆,跨进院中,神色已然平静下来。
无非是折磨她而已,而她早就不抱活着的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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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公公推开净莲阁的门。
逆行的风,将彩色宝幡高高扬起,直拂面门,如有鬼神高歌。群青闭眼揭去那些宝幡,梁公公解释:“净莲阁是前朝楚国君清修打坐之处,现在是陆长史的居所——司籍从前见过陆长史吗?”
群青摇头。
陆华亭是燕王府谋士,除非燕王领着进宫,否则不能上朝。群青曾想过在暗处好好观察他,但实在缺乏碰面的机会,只有一次看到他与燕王说笑着走出承天门的背影。
陆华亭与燕王身高年纪皆相仿,着青麻布衣,配镶金匕首,走着走着,忽而踮脚,拿扇柄拨弄一下树上的青果,紧绷的衣裳束出劲瘦的腰身,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顽劣。
去年冬至夜宴上,倒是匆匆见过他的正脸。可惜当时她在为刺杀紧张,心思不在陆华亭身上。事后任凭她如何回想,也想不起来陆华亭的模样,便也没必要对梁公公说道。
梁公公忽然将她拉到一旁,“有件事奴才想交代您,这位陆长史,可是以私刑闻名的阎罗。他的规矩你可知晓?”
“我知道。”
“你不知道!”梁公公强调,“面见长史的人,管你有罪没罪,先受一遍私刑再问话!什么细作、刺客,草莽英雄,都能撬开嘴,可不会因为你是小娘子而动恻隐之心。”
群青不语。这点早就在她的手札上记录过了,她只是抱有一丝侥幸,可现在这点侥幸也被碾碎了。
眼前的铜门上通房顶,有青面獠牙的铜兽坐镇,如同禁地之门。模糊的惨叫和求饶声从门后一滑而过,不像人声,倒似鬼声,令人头皮发麻,群青与梁公公的对话都被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