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姣让人将三皇子约在了繁楼。 繁楼乃京城最繁华的酒楼,处在坊市中心,离达官贵族平头百姓的地界儿都不远,待客也严格分了档次,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王公贵族,都能得到妥帖的招待。 能入繁楼上阶梯,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而能让东家亲自迎接之人,更是贵不可言。 三皇子就是这繁楼里的常客。 他向来不遮不掩,身着皇子便服到处晃悠,人们就算不认得他的脸,也都认得他衣裳上的银蟒绣样。 再看那摇扇的风姿,猜也能猜到这就是传闻中那位京城中纨绔的祖宗,三皇子殿下。 一路拾阶而上,路过的不论是谁,都拱手行礼,唤一声殿下万安。 三皇子昂着头,是人也没看清,就一路“幸会”了过去。 越往上,人越少,大多都在包厢里头,只遇着了个兵部尚家的小郎君,见到三皇子像老鼠见到了猫,扭头就往回跑。 三皇子瞥了一眼,这会儿虽没工夫逮他,但不跑还好,一跑这个状是告定了,这小子就等着去吧。 东家躬身将人请到了顶层。 顶层只两间厢房,一间的大小能比得过坊间百姓家的一个院子,里头五脏俱全精妙绝伦,除了些规制定式的东西,布置比那宫里头也不差什么。 东家懂事地停在了门口,由三皇子的小厮推开了门。 厢房内富丽堂皇,插画摆件争奇斗艳,中央一个檀木矮桌,边上温着壶应了时令的桂花酿。 一玄衣男子窄腰宽肩,身材高大,抱剑背门而立。 三皇子身边侍卫见此欲上前喝令,被三皇子叫住,他看了看那人,直接将侍卫腰间横刀解下来,也有模有样地斜抱着。 走了两步,听到身后跟着他的脚步声,摆摆手让都退了出去。 “你便是澜瑛阁阁主?” 腔调不伦不类,听着就是学的茶楼里头的说先生。 还真别说,学得挺像。 但也着实夸张。 三皇子自小活泼好动有个江湖梦,这却是头一回真正接触江湖中人,对这其中的认知还仅仅停留在说人的三寸不烂之舌里。 听得玄衣男子皱着眉头转过身,他在宫中不是没听过这三皇子说话,正常的可不是这样。 不卑不亢地抱拳,旋即松开,直视道:“在下卫瑛,三皇子请坐。” 说完,不等三皇子动作,便率先坐到榻座之上,提起酒壶,斟满两盏。 没了遮挡,三皇子这才看清正对着他的这一面雕花鎏金壁,花样纹案几乎是钻着规制的空子选了最华美的样式。 让见惯了这般物什的三皇子,都想道一句大胆。 心里头也因此对繁楼高看一层。 以他的身份,之前都从未来过这一间厢房,那平常招待的,都得是些什么人啊。 一瞬甚至怀疑这其中有父皇的影子,又立刻否定,父皇多少年未出皇城,要修缮也是他自个儿寻欢作乐的麟德殿,怎会在宫外下功夫。 卫瑛久等不到,抬头提醒,“三皇子?” 这一声,清晰传到隔间,惹得南宫姣轻笑一声。 这没见识的样子,德妃是哪里亏了他吗。 之前对三皇子也只是躬身相迎的东家此刻跪在南宫姣面前,听着声儿,哆哆嗦嗦地抬头,“主上……” 南宫姣状若未闻。 一会儿,偏头对澜淙随口一句,“叫他起来,跪来跪去的,他不嫌膝盖疼,我还嫌折了寿呢。” 这一句,惊得东家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连声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主上真是折煞小人了。” 南宫姣弹弹面前的账本,头都未抬,“我给你三日时间,你要么就把账做得天衣无缝让我都瞧不出来,要么,就缺哪补哪儿,一个铜子儿都不能少。” 未急言令色,可那自然而然的从容傲然,却比急言令色可怕千倍百倍。 东家连声应是,深秋时节,天气渐寒,他的汗却止不住一层一层地出,湿透了脊背深衣。 “也给你那些其他行里的东家好友报个信儿,省得我到时一个一个地去说,说得烦了,指不定人也就不是原先的了。” 东家控住不住地打了个寒颤,脖子凉飕飕的。 澜淙都没眼看,“行了,退下吧。杵在这儿碍眼。” 东家如蒙大赦,有一瞬,他是真的觉得自个儿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弓着腰悄没生息地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带上门。生
怕闹出点动静惹了主上不悦,想起他这项上人头来。 南宫姣叹了口气,把面前账本扔给澜淙,“也是我疏忽,没想着得有个管总账的人。” 以前她按时查账,倒也还好,可一但没了空闲,纰漏便层出不穷,人总是爱财的,上头没人查,难免生了侥幸的心思。 澜淙特别认同地点头,“确实得有一个,我和卫瑛都不是这块料。” 南宫姣斜他一眼,“你还挺骄傲?” 一墙之隔,三皇子重重放下酒杯,里头的桂花酿溅在了桌上,洇湿桌面正中叠好的方帕。 三皇子胸口不断起伏,看着眼前这个冷静到漠然的澜瑛阁阁主,多年学识修养险险勒住了脑中的那根弦,才让他没有发怒发狂、破口大骂。 卫瑛冷冷看着,等着他开口。 三皇子又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沉沉盯着卫瑛,“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卫瑛理所当然,甚至有些疑惑,“自然。殿下是没听清吗?” 三皇子一腔怒火被硬生生噎住,一瞬想要掰开这个人的脑壳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能如此不明形势。 甚至十分不解,这个人真的是统领江湖的澜瑛阁阁主吗?江湖里行事,是不用脑子,只需武力就行吗? 他眉目寡淡下来,搬出皇子的架势,索性直言:“你这般要求,与狮子大开口何异?我不可能答应你。” 卫瑛了然地点点头,既不试图挽回,也不讨价还价,依旧冷硬着一张脸,只淡淡一句,“我知道了。” 三皇子气蹭蹭地往上冒,面色变化不停。 最终忍耐不住,一掌拍上桌子,支起半个身子,就差指着鼻子骂了。 “不是你知道什么啊?一句知道就完了?上回我好歹是帮你把那个皎月从皇后宫里拎出来了,你这次就这个态度?不谈了,没的谈了,真没劲儿,走了走了。” 说着,径直起身,大步流星往门口走,几步到了门口,推门的时候顿了一下。 他都要走了,也没听到身后有半点动静,气得狠狠推开门,重重关上。 墙后的澜淙噗嗤笑出了声。 卫瑛此刻方抬头,眸光有一刹茫然。 ……好歹是帮你把那个皎月从皇后宫里拎出来了。 帮他把皎月……就仿佛,皎月,是他的一般。 这隐含的意味让他有一刹仿佛飘在云端,不知今夕何夕。 “大木头,回神了!”澜淙将暗门推开。 卫瑛起身回头,神情有些轻微的无措。 他不知道,主上会不会在意。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不会的。 你知道的不是吗,只要目的达成,主上从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可这个答案,比在意,更让他难受。 “你知道三皇子为何生气吗?”澜淙调侃。 卫瑛不答,只对他的主上抱拳行礼。 南宫姣亦是笑意盈盈,别说,她可许多年没见过三皇子这么气急败坏的样子了。 拍拍卫瑛的肩膀,鼓励道:“很好,效果比我想象得更好。” 卫瑛微不可察偏了下头,红晕漫上耳垂,声音有些哑,“主上满意便好。” 南宫姣已略过他坐了下来,新拿了个杯子倒入酒水一饮而尽,“怕是他前脚从这儿出去,后脚就去镇国大将军府找他舅父去了。” 支着头,饮得猛了些,脸颊微微泛红,在朦胧的光晕下,美不胜收。 眸中水光轻漾,“接下来,就看皇后他们守得严不严了。” 今日的南宫姣只着一袭简洁的青衫,除了衣料名贵些,样式与京城里大多富户家的小娘子别无二致,戴上帷帽,长长的轻纱垂下来,任是谁也辨认不出。 繁楼往东便是几条热闹的街市,小摊小贩叫卖声、有来有往的砍价声、乃至鸟雀叽叽喳喳的鸣叫声,不绝于耳。 一路走来,东看看西看看,南宫姣手中不觉捧了一堆东西,再想看时不觉停住,垂眸看着手中各式各样的物什歪歪脑袋。 见状,一直守在暗处的卫瑛过来。 “主上……” “嘘——” 南宫姣回头,恰风吹过,吹得帷帽轻纱贴上卫瑛的手,暗香袭来,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眼前主上的面容朦胧在轻纱之后,洋溢着愉悦,连嗔怒都显得俏皮,“你唤我什么?” 卫瑛面颊一下红了,“娘,娘子。” “对嘛。”南宫姣
一股脑儿将手中一捧都扔到他怀里,“再叫错,我可是要罚你的。” 说完,便转身,像一只轻盈的雀儿,飞向繁华热闹。 卫瑛愣了会儿才跟上去,他迟钝地想,主上应有些醉了,不然,怎么这般对他说话呢。 他得跟紧些才是。 走到街尽头,人没有那么多了,只寥寥几个立在摊前挑着小瓷瓶。 南宫姣却立在正中,怔怔看着街角。 那里,有个卖糖人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