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并不大,顾朝颜很容易就打听到了洛子商老家的住址,让他惊讶的,是如今这房子里,只住着他父亲一个人了。
满室的尼古丁、酒精、劣质香水混合味道里,老男人和年轻女人用一种不耐烦的目光驱赶着顾朝颜这位不来客。
“他妈早死了,他也快死了,是他朋友?自己上城南医院找他去,别来这儿烦老子。”
纵使被毫不留情地打出门,顾朝颜还是从这个老人疲倦堕落的眼神中,读到了深入骨髓的痛惜。
城南医院,在s市坐落了许多个年头,到如今已是器材尽陋,门庭冷落,医院依旧是上个年代的旧楼,翻新的资金一直是个缺口,顾朝颜站在饱经风霜的灰墙前,他知道,一般来这里看病的人,除了感冒等无关紧要的小病,也只有潦倒不支的穷人了。
可是,洛子商,堂堂燕国军师,富二代南波万的死忠打手,一个月赚的钱恐怕比工薪阶层一年赚的还多吧,他不穷困也不潦倒,怎就不去条件更好的大医院呢?
想不通的顾朝颜,在三楼最里头的一间病房见到了他要找的人。
窗帘拉的一边,阳光丰盈满室,四人床位的病房,空空荡荡,唯有墙角的那张床上,睡着安然闭目的少年。
点滴以墙上挂钟那生锈秒针的度,缓慢又安静地流进他的身体里,整一层楼的病房,万籁俱寂,连风都止步,似乎世界只剩这儿细微的液体滴答声。
不知怎么的,顾朝颜原本带着恼怒质问的汹涌的心,居然就平静下来了。
洛子商睡在那里,呼吸平稳,窗棂间的阳光映上他半个侧脸以及半床雪白的被子,好像时间就在这一刻凝固了,他熟睡时的脸与旧照片上如出一辙,依旧是那般潇洒清秀的少年模样,他不再是戾气深重的复仇者,不再是不顾一切的偏执狂,更不是另一个世界里谈笑间让无数小国飞灰湮灭的金牌军师。
他只是一个病人。
顾朝颜不知道他生的什么病,在决赛现场的时候,他就现洛子商的脸色苍白的不正常,怀着好奇心,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去看输液瓶上的贴纸——可惜他顶多只是一个合格的骗子,而不是一个合格的贼,脚步与水泥地面摩擦的声音,到底还是把少年惊醒了。
没有戒备,没有惊讶,甚至没有悲伤和喜悦,少年的脸面无表情,眼神是烈火烧尽以后的劫灰,寂灭如深水寒潭——没有暖气的室内,他拥着厚厚的被子,半倚在墙上,他的脸色比一个月前见时更加苍白了,虚弱得一丝血色都不见,可他依旧用极平静的声音说:“认识我爸?”
除了老头,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么个破医院里。
顾朝颜冷笑:“是打算问我是谁么?”
事实证明洛子商在捅了天大篓子后,再没有关注那些爆的翻滚的后续,他只是点了一把火,任由它自地烧大直到吞灭所有仇恨,若他见过如今火势,必会认出面前这个有着蓬乱短的男人,就是他念念不忘了十年的顾萱颜的亲弟弟。
可是他放了火,就再没有回头,也回不了头,他只觉得面前这张脸有些眼熟,不确定地问:“决赛那会的……?”
来到医院门口时,顾朝颜本已想好了一百种把这混蛋从病床上揪起来抽一顿的办法,可是面对虚弱的病人他到底是下不了手,也不想多解释,他只用一种刻薄的口吻讽刺道:“这么看来,念了我姐姐十年还不肯放过她的家伙,到头来,也不过是瞎了狗眼的蠢货,哈哈,洛子商,真是个彻彻底底的蠢货,亏那些疯子还夸一腔热血……”
裹在被子里冰冷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是,……”
顾朝颜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床上的小子:“就睁开的狗眼,看看老子今天站在这里,和萱颜有几分相像!”
顾萱颜……
有一个名字,它不在我心里,在所有不甘的悲伤的混乱的青春的终点。
少年的声音喑哑:“我记得了,比我高两届的……哈,那时萱颜说总是逃课,想不到现在也长这么大了,要是萱颜还在……”
顾朝颜冷笑打断他的话:“没错,我们所有人都长大了,只有,洛子商,这么多年,只有还与从前一样幼稚,他们说是天才,可事实上是个彻头彻尾的傻逼。”
“我……幼稚?”
“不是最喜欢我姐吗?觉得了解她多少?”
“我……”
洛子商茫然的反应让顾朝颜再次心头火起,他终于上前一把扯掉少年手背上的输液管,揪住领子就把洛子商拎下了地,瘦弱的少年,轻飘飘的一点重量都没有,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疼,洛子商的手背血流不止,赤脚站在水泥地上,浑身颤抖地更厉害了,面对身上男人大力气的质问,他最终挥出了自己的拳头,萱颜的弟弟又怎样,到底不是萱颜——这一生,也许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了,走过的,失落的,看够的,摔破的,青春早就流成了一地的血,可这并不代表他就能被随便一个闯进病房的家伙殴打,他一辈子记得队长教给他的骄傲,在他生命最后的……尽头。
两个男人翻滚在地上,扭打成一团,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一本巴掌大的日记本从顾朝颜的裤袋里掉出来。
掸掉身上的尘土,顾朝颜把本子捡起来,又用力砸在洛子商的胸口。
“姐姐的遗物。”他冷冷地说:“其实我来找,只是想把它给的,洛子商,就用的狗眼好好看看吧,爱也好,恨也好,都与我无关,甚至牵连到我和我父母被人肉出来挂在网上任人评头论足也好,我本不想搭理这些破事的,洛子商,我很讨厌这个人,只是……最后的那几日,姐姐她还惦记着,也许有些本不知的事情,该让知道,要不然,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可惜啊,怪的幼稚,是自以为是的幼稚让姐姐不敢把很多东西与分担,要是成熟一点,能劝劝她,说不定当时我们都来得及……”
可惜,我们都来不及。
一头一脸灰土的洛子商顾不得满手鲜血,几乎是以一种不可置信的、震惊的甚至乞怜的表情,小心翼翼翻开日记本的第一页。
顾朝颜看着他:“不必自作多情,我决定来找,只是为了我姐姐,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姐姐,连也不是,洛子商,我希望能在以后的岁月里记住,真正的爱,是藏在心里的,而不是用幼稚举动去表现的。”
藏在心里的……爱么?
苍白的阳光下,少年一页一页缓慢翻过去那些陈旧泛黄的纸张,纸张上工整清秀的字迹仿佛让当年的女孩跃然眼前,他体内本就不多的血已经止住了,可是他的手却渐渐比他过去任何一刻都颤抖得厉害,为什么……天气……那么冷……
顾朝颜看着生锈铁窗外的阳光没有温度地照在灰白色的墙壁上,他的愤怒已平息,明知那小子肯定听不进自己在说些什么,这一刻还是自言自语地顾自己苦笑:“我当了许多年的骗子,骗了数不清的人,我曾以为生生死死,这人间不过如此,诸多丑恶,诸多可怜,又哪里分得清对和错,含糊着应付着一晃眼这一生也就过了,可是,后来有一个人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他告诉我当这人间洪水滔天的一日,我们也总有一份坚持不能放弃,我想,我现在总算是做了一件对的事吧……如果有生之年还能遇到他,我应该可以安心地和他打个招呼了……哈哈,当初不辞而别,我真是差劲啊……”
阳光在光阴里一寸寸地移动,不知过了多久,顾朝颜再回头看时,苍白的少年已经抱着日记本,跪坐在地上,哭得一塌糊涂。
他入队,他捣乱,他逃课,他被校长揪着耳朵捉回升旗台上示众,他明各种新式战略并在微机房里大声叫嚷着要与队长讨论,他幼稚地坚持在地图里把树种成一圈心形并把她骗进来战胜他……那些他挖空心思要吸引她的注意力的青春,他以为她从没有在意的年华,他如今都快要忘记的过往,原来,她部记得,字字句句,在格子本上,在墨水泛开的瞬间。
可是她最后写:
“要是我告诉队长,我这个混日子的家伙死赖在队里不走,只是因为某个幼稚小孩,队长会不会气死?
“哈哈,可是他年纪太小,很多事情不懂,早上爸爸妈妈又拿弟弟上学的事来轰炸我了,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有一天承受不住,我不讨厌弟弟,我也不想离开,如果有可能,我多想我们几个永远在一起啊……可是我终归要走的吧,我走后,队长那么强大,至少也能拿个世界前三呢,幼稚小孩他也天赋过人,接替咱们队长的位置用不了几年,他总有成熟长大的一天的,还有那些每次嘲笑我积分垫底的家伙,还有校长的儿子和侄子……他们拿不到名次,最后都能保送吧,然后上大学,谈爱……每个人都前途似锦,每个人都与我无关。
“……估计连幼稚小孩都会很快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吧,他的优秀其实不输于队长呢。
“可是我忘不了啊,有没有办法,能让们也忘不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