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娜又去旅行了,而她手里没完成的项目转交给方菲和秦禾悠跟进,方菲短时间内完全不具备转行的条件,身上担子太重。 用半天时间交接,费娜下午就回家收行李,还订了晚上的机票,铁了心不让自己怀揣烦躁情绪在s市待着超过一天。 方菲则是窝在办公室不挪动,连和费娜道别都没有力气,她看上去比秦禾悠还虚弱,脸色苍白,气弱如丝,微微侧身倚靠着椅背,屈腿蜷缩在椅子里。 她十分慌张,因她和覃明赫真的非常有缘分这件事。 梦游碰到他,工作碰到他,还不止,连认识的人犯事了要打官司,还是碰到他。这太诡异了,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条绳子将他们两人绑着,让他们无论在何处、无论做什么事、无论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相遇。 方菲神经质地低声呼叫并胡乱挥手,又在身上四处乱抓,找不到绳子的踪迹,她颓丧地缩回椅子里哼哼唧唧。 直到有客户打电话找她商量事情,她不得不振作起来,投入工作。 方菲在办公室待得比平常晚,将近十一点才起身离开。亦不是为了要赶进度而加班,是她需要待在自己有序的小空间里,耗费大量时间艰难地说服自己,让自己认定她和覃明赫之间只不过是有着那么一丁点的缘分,并不稀奇,她不该大惊小怪,更不该因此想东想西。 正好这晚覃明赫给方菲送花,方菲听到对门有动静三两步跳过去,覃明赫一出门,面前就杵着一个方菲。 覃明赫略有些怔然,问方菲:“找我有事?” 方菲脸色凝重,微眯着眼,目光尖锐有力,近距离打量覃明赫,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在覃明赫的不解中,方菲倒是头脑清楚明确掌握了自己的感觉——她对覃明赫没有任何不一般的感情。 方菲满意地点点头,站远了些,抱臂看着覃明赫,又琢磨了好一会儿。 “到底怎么了?”覃明赫问。 方菲没有立刻作答,仍在整理思绪。 几分钟后,方菲终于肯说话:“你要给柯潇正当辩护律师吗?” 覃明赫顿感不对劲:“你认识他?” “嗯,我们工作室有一位合伙人叫费娜,柯潇正是她的前夫,同时,柯潇正也是我的高中同学。” 不可思议的缘分冲击传到了覃明赫身上,他嘴角微弯,似笑非笑地感叹:“那我和你真是有缘,这种事情都能扯上关系。” 方菲赶苍蝇一般摆摆手,说:“不是这么回事儿,没有缘,就是凑巧。我问你,柯潇正犯了什么事啊?今天上午他爸妈杀到我们工作室里哭,说得柯潇正好像快被判死刑一样。” 覃明赫僵了一下,神色古怪问道:“他的父母去找你?” “准确地说是去找费娜,不过被我和另一位合伙人秦禾悠给挡住了,都是这样的,柯潇正爸妈脑子不清楚,以为费娜和柯潇正结过婚就一辈子跟他们柯家绑定了,以为他们还是费娜的公公婆婆,有事还可以找费娜帮忙,所以遇到大事了就过来哭。我和秦禾悠都不会让他们见费娜的,他们只能打道回府。” 覃明赫微微皱眉,脸色不太好,看向方菲的眼神莫名带着点凶狠,低声说:“这种家属最讨人厌。” 方菲接不住覃明赫突然剧烈转变的情绪,有些慌张:“呃,嗯,是有点。但是也,情有可原吧,他们就柯潇正一个儿子,宝贝得很,现在柯潇正犯事了,他们不去法院门口哭三天三夜就算有自制力了。所以,柯潇正到底犯什么事了?真的很严重吗?” 覃明赫冷淡地拒绝回答:“当事人的隐私我不方便透露,你想知道案情细节的话可以等公开的判决。” 覃明赫说完就将花塞到方菲怀里,转身走进他的家,“砰”的一声大力关上门。 方菲愣愣地抱着花,只觉那门拍在了她的脸上,她仿佛挨了一巴掌,狠狠的一巴掌。 覃明赫好像疯了。 自从覃明赫明里暗里讨好她之后,没有在她面前表现过傲慢姿态,更没有对她甩过脸,她都已经习惯了费心顺着她的覃明赫,很快就要如覃明赫所言发展出对他的友谊了,他却突然毫无理由地发疯,一下子推翻了之前的一切。 这跟那种始乱终弃的混蛋有什么区别?! 方菲朝那紧闭的门质问:“什么呀……我怎么了?我就是好奇嘛,为什么生我的气……”又因看见了门板光滑部分上的十分扭曲的倒影而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蠢事,连忙闭嘴。 她不知所措地在覃明赫门口转了一圈半,才记起自己住在对门,一步三回头往自己家走去。确认覃明赫不会出来跟她解释,她愤怒地开了门,并抗议一般大力关门,还了覃明赫一声“砰”。 在玄关换
鞋时才意识到自己还抱着覃明赫送的花,今天是一束开得正艳的淡黄色康乃馨,佐以白色的小雏菊做装点。 方菲尤其看这束花不顺眼,嫌弃又气愤地跟花说话:“啧,就应该把你甩到覃明赫脸上!将他那张傲慢又讨厌的脸打碎!打碎!” 将花转移到花瓶里,方菲自顾自地猜测:“男性是不是也有那种受激素影响的、情绪波动严重的情况?太奇怪了,不然说不过去啊,干嘛突然变脸?更年期啊?又没到那年龄……” 而后方菲好几天没有见到覃明赫,也没有再收到由他送的老派的康乃馨。 电视柜边上的花瓶空了,方菲将它收起来,换回原本待在那里的一盆假花。 真花看久之后再看假花会不太适应,假花没有柔软湿润的花瓣,没有坚硬中带着些许易折的脆弱的枝干,假花全身都是相同的惨淡乏味,以及透露着一股子人为的不用心,无论如何精美的假花,都比不过真花身上那来自天然的雕饰。 方菲不想在客厅里待着,烦躁地去到阳台抽烟。 她对着茫茫夜景,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心里上演了一出又一出大戏,例如覃明赫找到另一个可以满足他的抱枕请求的对象,他去讨好那一个抱枕了,例如覃明赫猛然发现自己其实不怎么需要抱枕,自己一个人睡也好端端的,例如覃明赫拿她当备胎,发现她不好哄就要丢掉她,例如覃明赫打算欲擒故纵,用冷漠傲慢的表现勾得她心痒痒…… 方菲越想越气,将烟屁股狠狠戳进花朵造型的烟灰缸里,戳了十好几下,才忽然发现她用的烟灰缸居然是一朵五片花瓣的花,顿时连烟都不想抽了,嘟嘟哝哝:“我明天就去买一个新的烟灰缸……我再也不要接触任何花了……” 而在方菲的烦躁达到顶端时,她接了一个新项目。 这个项目她原是不想接的,要设计的是毛坯别墅,三层加一个天台,全都是光秃秃的,又野蛮又朴素,全然是方菲最害怕最不想接触的房子。 但那是一个出手阔绰的重要客户,且这回是第三次指定方菲了,方菲不太好意思拒绝,更不舍得因为自己的害怕而丢失优质客户,她只好硬着头皮接下。 客户很看重这次的设计,她买的是黄金地段的别墅王,同地段里有好几个款式的精装修别墅,她都不要,她想自己的家照着自己的意思去设计。所以在签好合同的第二天,客户就约方菲去实地看房子,并彻底讨论设计风格和细节。 方菲抱着ipad和一叠平面图,佯装镇定走进门口,心里却觉得自己如同走进野兽的森然巨口,空荡荡的大张着的巨口,来者不拒,什么猎物它都能吞得下,如此贪婪猛兽,她走进它的肚子里就会被消化掉,血肉化为乌有,连骨头都不剩。 毫无血色冷汗涔涔的方菲紧跟着客户,不让自己落单,不让自己再出现幻觉,不让自己被房屋吞噬。 然而她的努力不奏效,她对房子的恐惧没有丝毫减轻。 她逐渐看不清楚眼前事物,房屋的线条逐渐如水波一般荡漾扭曲,每一个房间的门口都眨眼般开开合合,天花板缓缓下降,如同处死犯人的铡刀,正在逼近她的脖子,阴暗处冒出一堆只有眼与嘴而无形体的阴森魍魉,地面起伏着生出一只只手,妄图攥住她的脚,控制她的行动,整栋房子以她为目标不断收缩,她能感受到的压迫感不断增强,即将到达她的身体能够承受的极限,下一秒她就要变成一团肉泥。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逼迫她、驱逐她、残害她、分食她,遍布一整个世界的危机,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连续三个小时,方菲用尽所有意志,咬牙硬撑着去测量水波纹样的墙宽和高,用发抖的手记录客户一个又一个想法,脚步不稳地在粗糙的楼梯上上下下,从混沌的脑子里翻找她的专业知识和美学追求,向客户提出可行的建议,与客户商量最佳的设计方案。 而这场浩劫终于结束之后,方菲逃命似的回到她的办公室,软塌塌趴在桌上大喘气,许久之后才稍微恢复意识和力气,能够坐起来,擦擦汗,着手整理今天记录到的一切要求。 窗外的天越来越暗,方菲工作的效率越来越低。 刚刚逃离了让她恐惧的房屋,又要迎接让她无助的夜晚,她不得不为自己一派灰暗的生活叹惋。 真讨厌夜晚,人为什么非得睡觉不可?有没有一种不睡觉也不会死的办法?方菲望着墨蓝色的天提问,天空缄默。 慢吞吞工作到晚上十点多,方菲磨磨蹭蹭下班回家,她不想回家面对她那诡异的睡眠。 然而那是她必须要面对的。 方菲有预感,她今晚一定会发生严重的梦游,极有可能第四次闯进覃明赫家里,并毫不客气跑到覃明赫的床上去睡。 她和覃明赫之间还蒙着不清不
楚的不愉快,她不知道怎么面对。 方菲在路上塞了一小会儿,顺利将车开回小区,停在地下车,她也顺利搭电梯上到十三楼了,却没有顺利回家,她立在她和覃明赫两人的家门之间,进退两难。 方菲扭头看着覃明赫家那扇深棕色的大门,回忆他前几天的怪异表现,她依旧为此生气,但不由得多了一些反省。 人家不送花了,不维系他们的友谊了,她才觉得其实自己也做得不太好,非常不讲义气——她对覃明赫没有一丁点关心,没有问他为什么会那么做,没有任何尝试理解他的做法,她只是无意义地气愤,还胡乱揣测他的用意。 现在她预料到自己又会跑到他家里打扰他了,预料到自己再一次需要他的帮助了,总算愿意放下心里的不舒服,去思考他的需要。 好像有点晚。 方菲叹了叹,往覃明赫的家门靠近一步。 做总是好过不做的,她也不是第一次为做错事的自己找补,她这么大个人了,在各种工作上的破事和难搞的客户中摸爬滚打这么久了,脸皮早就八尺厚,一点点的尴尬和跌份她受得住。 既然她注定要到覃明赫家里,那她就应该把心一横,忘掉不愉快与隔阂,主动出击。 方菲又往前两步,伸手摁了覃明赫家的门铃。 覃明赫在家,很快过来开门。 覃明赫的脸色不好,方菲觉得早上待在别墅里的她很有可能也是这鬼样,脸和嘴唇白成纸,眼睛有点发红,倦意浓浓,覃明赫的眉眼依旧有凌厉气势,但在倦意的衬托之下,他的凌厉成了某种挣扎,仿佛是衰老的捕食者在用目光为自己留下最后的尊严。 方菲端详着覃明赫见到她时不算意外也没有尴尬的表现,她觉得覃明赫已经从发疯状态恢复成寻常状态了。 至少已经恢复到约她去尚未开始装修的办公室聊天的程度。 方菲脸上绽放一个大大的笑,问:“覃先生,要不要喝啤酒吃烧烤呀?” 覃明赫愣了一下,迟疑地点头,说:“可以。” 方菲十分满意覃明赫的答应:“请稍等,我回家洗把脸换身衣服就过来你这边。” “诶,为什么……” 方菲几步溜回家,对面的门关上了,覃明赫的疑问撞到了门上。 覃明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