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菱沉默了片刻。
她该怎么跟康熙解释,其中有一个人来自臭名昭著的东印度公司?又该怎么解释,刚刚那些使臣们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有一般是不怀好意?……这些倒也罢了,更难的是,应该怎么跟康熙解释,除了那些不怀好意的使臣,余下的那一半,其实还是有些用处的?
三百年的代沟,实在是有点儿大了。
江菱瞥了一眼康熙手里的小纸团,那是刚刚康熙在接见外国使臣的时候,自己偷偷写给他的,不过现在却被揉皱了,搓来搓去的毫无章法。她想了想,从康熙手心里拣起那个小小的纸团,当着他的面铺展开来,正面写着西洋诸国有议会制,每个决策都要经过议会投票,花费的时间很长,可以用来当作借口。反面写着请皇上问一问,那位古天竺国的使者是来干什么的,因为他们本国没有什么东西可卖。她捏着那张纸条,想了想,才轻声道:“我曾经听过一个传闻。”
是传闻,而不是什么子虚乌有的籍。
江菱稍稍组织了一下措辞,续道:“有一个国家的水师极其强大,可以纵横大海大洋,天下水路都畅通无阻。但这个国家极擅长以通商为借口,行劫掠之事。他们在印度,即古天竺国,开了一家商行,称为‘东印度公司’……”这些事情想要用康熙能听懂的话说出来,实在是相当困难。江菱只能一点一点地揣摩,在康熙的这个时代,有什么东西是与东印度公司和英国类似的,然后慢慢地将其转译,让它们听起来不那么拗口。
康熙半弯着腰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的,目光有些幽深。
“……因此其中的一个人,应该是他们的下属。”江菱续道,“现在的印度,应该已经有一批人受雇于东印度公司,而且经过长期的潜移默化,极擅长英,刚刚才会、唔,刚刚才会在面圣的时候,用了别的话。”她差一点儿就说漏嘴了,“刚刚才会下意识地用了英”,这句话是断断不能宣之于口的,否则她该如何跟康熙解释,自己一个长居于闺阁的官家小姐,却通晓异国字?西洋传教士可没那么神通广大。
康熙似乎陷入了沉思,没有留意到她刚刚的异样。
江菱略略安心,装作刚才生硬转话题的人不是自己,又续道:“还有一些,便是从古里见过的,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如果事事都是传闻,可信度未免会低了一点,“在大秦(罗马)以西,还有许多狭小的国度,面积不足一省,但国力却颇为鼎盛。而且因为近海的缘故,航海之术极为发达,亦喜爱通商。我猜想,刚刚那些人中间,唯一的那位西洋人,便是来自其中一个小国。”
刚刚她猜想是葡萄牙,一是因为发音相近,二是因为年代相近。
但这个猜测亦不能宣之于口。因为如果仅仅是“从里看来的”,那还无伤大雅。假如是自己做出来的判断,那便需要参杂许多时事见闻,这可不是从里能看出来的。
江菱简略地提到了一下西方的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法诸国,又略微提到了一点英法两国之间的恩怨,还顺带提了一点两大教廷之间的恩怨,尤其是沙皇与他们同出一源,但是又频频有矛盾。她不知道康熙能从这些资料里提炼出多少有用的东西,不过一直都相信,面前的这一位,还有朝堂里的那些,基本个个儿都是人精,他们所欠缺的,不过是关于西方的见闻。
假如补足了这些见闻,事情会变得跟从前很不一样。
江菱在记忆里搜索了好一会儿,基本把自己那点儿可怜的记忆都给榨干了,除非再回末世一趟,不然真的一点儿都榨不出来,才真正停了口。康熙覆住她的手,将那张薄薄的小纸片压在他们的手心里,低缓地开口了:“因此你猜测,他们当中的有一些人,是包藏祸心的?”
江菱忽然有些犹豫了。他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话,恢复三年前的海禁?
要真是恢复海禁了,那她可能会完蛋……
“但是互通有无,却又有极大的好处,犹如火中取栗,虽然危险,但如果操作得当,还是有很大的益处。”他低头看着她,眼里隐隐有些盛芒,“因此广州十三行需得留着,福建、江浙、江南诸省亦可通商,但需得详加查验,以知晓这其中到底有无包藏祸心之人。而且在他们的手里,还有许多有用的东西,亦可逐一地流传入境,对么?”
江菱眨眨眼,道:“应该、应该是吧。”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但东西两地距离太过遥远,有意图不远万里来到这里的,一是传教士中的苦修士,二是为了金银财物,可以把脑袋别在腰上的商人,三便是亡命之徒。皇上心里可有了对策么?”要是不小心放了些包藏祸心的人进来,那可就完蛋了。
康熙缓缓地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有理。”
江菱稍稍往后挪了挪身子,仍旧在看着他。
康熙依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半弯着腰,静静地思考着,目光早不知投向了何处。刚才江菱的那些话,信息量实在是有些大,他需要花一点儿时间,才能将它们消化了。
不过好在,现在康熙正当盛年。
俄国的两个沙皇还是幼子,英法两国的元气尚未完全恢复,西班牙和葡萄牙开始式微,东印度公司也才刚刚开始伸出触角试探。假如操作得当的话,未必拿不到巨大的利益。
但有些事情江菱不能直说,而有些事情,江菱又记得不够清楚。
她看了康熙片刻,亦开始出神,早知道有今日,当初便应该去主修世界史的……正在出神间,忽然听见了一声低低的笑,康熙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附在她耳旁笑道:“又走神了。”
一个气定神闲的吻,如同习惯了一样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