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浪灼人,劈里啪啦之声不绝于耳,火光烈焰里,一个瘦弱的少女正低伏着身子埋头在一排架里翻找着什么。
眼瞧着火势将要蔓延至身边,她恍然未觉,加快了手下翻找的速度,直到一本墨绿封底的册子出现在眼底,她如获至宝,一把抓过翻了几页,塞在袖口便要转身,却不料头上呼啦一声,顶梁猛然坍塌,不偏不倚横在了前路。
她望着眼前挡路的梁柱有一瞬间的怔愣,然后转头四顾,却发现周边早已被火焰包围,只除了她身边方寸之地仍是完好。
她默然垂眼,翻转袖子拿出刚得来的册子,摩挲着封皮上秀丽小楷标注的《伶泷小注》四字,眸中是一闪而逝的惋惜。
火势越来越旺,就在她以为自己将要与这册子一起葬身火海之时,耳中却突然传来一道脚步声,那声音不迟不缓,不急不躁,仿佛闲庭信步,一步步从火光中向她所站之处走来。
一定是幻觉,她捂着口鼻跪伏在地,有那么瞬间的迷惘,据说人之将死,能看到前世的自己,那么她前世是什么样的人呢?
贵人家的小姐?山野的村姑?亦是如此世般,是没入宫廷的罪奴?
少女青涩的眉眼里是一汪死水,仿佛此刻的生死于她无关紧要。
“死了吗?”
有人低语。
就在她晕倒前的最后一刻,耳边忽响起一个漠然的比北风还要冷冽的男声,她吃力的抬起双眼,朦胧中,一个男人居高临下的望着她,男人一袭黑衣光滑如缎,在火光中不染半毫尘烟。
他......遇火竟不?
怔怔望着男人身上完好的黑衣,她脑门慕然一痛,如烟花忽绽,恍恍惚惚里,她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少女。
那少女施施然向火光里走去,冲她遥遥招手,她看不清少女的容颜,只闻少女笑语殷殷着唤她:“阿婴,阿婴跟我来……”
少女的身影越来越远,可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阿婴,你忆起我了么?阿婴,阿婴……咯……快来阿婴……”
低矮的石屋里,墙角的床幔下,呓语声声,床上的人儿辗转反侧,似被噩梦所扰,半截长发缠绕着玉颈,额上汗珠淋漓,落在颈下灰白色的枕上,滴滴洇透,在这十二月的冬日里晕染开来。
“不……”
也不知她到底梦到了何样惊恐的事,只闻一声叱喝,她骤然睁眼,似惊魂未定,她撑起身大口大口的喘气,半晌后,才似从噩梦中醒来般,皱了皱眉,神情不宁的抚了抚胸口,抬头望了眼窗外暗沉的暮色,轻嘘了口气,“又梦魇了啊……”
记不清是第几回做这个梦了,左右睡不着了,她翻身坐起,摸索着下床点了灯火,望着忽明忽灭的细细烛芯,她呆呆的想,虽是罪奴,她终究还是有些自由的,就比如她可以自己住一个屋子,还比如她能夜里烛不受约束,当然这一切都归功于一个人——医女伶泷。
伶泷于她,是恩人亦是师傅,虽然伶泷从未收她为徒,却悉心教授她医术数载,在这后宫之中,宫女的地位是最末等的,更何况她这种没入宫廷的官家罪奴。
她九岁入宫,因有伶泷所授医术傍身,这才磕磕绊绊安然无恙的走到了如今。
若是没有意外的话,皇长子出生,圣上便会大赦天下,而今日距圣上的长子出世,不过数月,许是这次大赦,她也有出宫的机会,毕竟她已二十有余,在这宫里已是老姑娘了。
只是出宫之后,她又能去何处?
父亲没了,家也没了,在这宫里好歹还有个遮蔽之所。
想到这,她又觉得意兴阑珊,不肯再多想下去了,呆坐于床沿一侧屈膝抱着腿,歪着头虚虚望着窗外的夜色。
直闻到远远传来的更鼓声,她才恍然惊觉,已是夜半。
想起第二日还要去给梦贵人问诊,她这才撩了撩眼皮,歪了身子从枕下摸出了一本册子,《伶泷小注》四个字让她眼皮忽闪,又想起那个梦,或者那根本不是梦。
因为若是梦,又如何解释这本呢?
八年前,伶泷突然从宫中离奇消失,她遍寻与伶泷熟识的医女,所有人都说伶泷离宫了,但她却不信,因为伶泷绝不会与她不告而别。
后来伶泷所居的医女所突遭大火,她偷偷溜进去,本为寻找一丝伶泷留给她的讯息,然而却什么也没寻到,只除了这《伶泷小注》。
也恰是这《伶泷小注》让她切实的记得,那日于大火里救了她的黑衣男人是真真实实存在的,绝不是她的臆想。
黑衣男人救了她,可她却不知那男人是谁。
而伶泷……
一晃八载,她也未曾寻到关于伶泷的任何蛛丝马迹。
伶泷,你到底在哪里?
是生还是……死……呢?
黯然神伤,她低眉垂眼,《伶泷小注》上,伶泷娟秀的字迹又映入眼帘:“妇人若孕,脉之往来流利,如珠走盘,不思饮食,嗜睡易倦,左显为男,反之为女。”
腾婴闭眼想了想那日无意中摸到的梦贵人的脉象,确如伶泷所说,应是已有孕月余,只梦贵人还不知,不然怎会召她去问诊,不该早早寻了医女去?
宫中的女人凡是有等级的,自然会有医女候着为她们问诊,她虽跟随伶泷习医,到底不是正经医女,更何况她如今还兼着永巷小官,身份卑微低等,若非太后眼疾偶有用到她的地方,怕是这些人看到她也只会叱一声“下贱的奴才”。
这梦贵人之所以召她,也只因太后之故,不过让她走个过场罢了。
她虽明白此间缘由,但梦贵人既已怀了身孕,她仍是要提点一下的,毕竟这极可能是圣上的皇长子。
皇长子出世,圣上才会大赦天下,她出宫与否并无所谓,可阿不不同,随着年岁渐长,阿不必是要出宫了。
想到阿不,腾婴抿了抿唇角,面现忧心之色,终究还是她连累了阿不。
这般想着,她低叹口气,合上册子,缓缓又躺了下来,夜再漫长,白日终归还是会来的。
夜说长也短,她不过才躺了一下下,窗外便渐渐亮了起来。
门扉轻扣,三声过后,有人推开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