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的话,”他又问,“我能知道你是怎样被赵师傅收为义女的吗?”
“是很小的时候被捡来的。”阿忍答道,“我也不记得了。”
她又低下头去锤坚果,一不小心锤了个稀碎,于是干脆自己一点一点拈起来吃掉了。闻辩盯的同时咬着下唇内侧的肉,正准备多问些什么的时候,章堂突然掀开门帘进来了。他本是河西人氏,屡次科举不成,如果说伽衡在队里主要负责人和货物的安全,他便负责日常管理。他对闻辩道:“刚才郑枥带了一个叫郑龟寿的人过来,说是自己族叔,希望能加入商队。”
“哦,”闻辩道,“你让他......”
“闻辩,你知道办个公验要一周吧?”
“......走,”他无奈道,“你不要对我有偏见。”
门帘又被甩开,郑枥进来了,他看也不看一眼章堂,直接给闻辩行了个礼,“闻先生,还请您再思量思量,我族叔说他可以支付特殊的报酬。只要您愿意带上他。”
他话音未落,章堂便冷冷地哼了一声,“闻先生收你一个拖油瓶还不够?那个郑龟寿那么大岁数的人了,为何突然放下他自己的营生不做,跑来行商?”
“他本是做古董生意的!前一阵子走了眼,亏本欠了钱,现在在秦州被催债催的厉害,想着出城避一避。”
“哦,我听出两点。第一,他不擅长做生意;第二,他欠了债。好了,我这就去把他赶走——”
“慢着。”闻辩站起身,不顾章堂惊诧愤怒的目光,“我本是个商人。如果他那特殊的报酬能吸引我,那也未必不能一谈。郑枥,你去把他请进来吧。其他人出去。”
章堂一甩袖子,踏着很重的脚步走了出去。门口有一圈人围着看热闹,原来是那郑龟寿在门槛处保持着一个跪地磕头的姿势,他见了简直气得脸色煞白。郑枥一溜小跑过来,估计也是觉得丢人,拽起他叔就往里跑。周围人发出一阵唏嘘。
在大唐,成年男丁都有缴税和服役责任,没有正当理由不得随便离开本县,这时候跟随商队便成了首选的正当理由。这几乎都形成了一条灰色产业链。但要为他们写牒、等待州政府批准,还要大费一番周折,其中很多在本地欠了债、有前科、信用差的人还申请不成功。闻辩涉足此产业链多年,早已打通了这个帝国的某些关节。
章堂本质上仍是个人,看不惯这样的事。凑了会儿热闹的伽衡就觉得无所谓,曹丰年又在身边一个劲儿问他去不去玩投壶,他说行吧,一转身便看见一个白色的小小身影往这边来。曹丰年立刻就不急着去玩儿了,气氛陡然焦灼起来,阿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打算继续往外走,伽衡率先开了口:“阿忍最近不想见到我吗?”
她再也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怕胡人的坦直了,他暗着生她的气还好,非要把话这么明白的说出来,叫她如何受得了。伽衡见过蜗牛从沙坑里钻出来,一下子被阳光烤得全身僵直动弹不得的样子,就像阿忍现在的样子,连忙半蹲下身子握住她的肩膀:“我不是责怪的意思。”
阿忍的脸愈发白了。她并不是那种干瘦的身材,手臂、腹部和腿上都有肉,骨肉匀称而不丰腴,今天的衣裳又薄,伽衡这一抓,汉人写的什么“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诗句就纷纷从脑海中滑过。他讪讪地松开手,“我不是责怪你,只是我之前如果做错了什么,让你不想理我,好歹也告诉我。”
她摇摇头,“没有。”
伽衡更加迷惑了:“那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冷淡?”
“我没有......冷淡,”阿忍绞着衣角,“现在我也同你说话呀。我同谁都说话。”
他默默看了她一会儿,闪身让开了,阿忍加急脚步冲过去,一时间谁也没想郑龟寿的事。
除了郑枥。他等了没多久,就看见六叔喜气洋洋地走出来:“他留我了。”
又说要回家收拾点东西,辞别闻辩,便与郑枥一起往家的方向走。郑枥一开始低头看路不说话,直到郑龟寿拍了拍他的脑袋,“这一路上吃过什么好的没?瞧你瘦的。”
“......吃过一两次。”
“六叔带你去吃鸡丝馄饨。”
郑枥总算是抬起头来,扫了一眼他额头上的泥灰和血迹,“你为什么临时起意要去长安?就因为我跟你说了那位随行的赵娘子?”
“与我们家关系大了。”郑龟寿意味深长,“阿枥啊,倘若你不与我说起此事,我几乎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赵安忍,伽衡,这两个人的名字是出现在我儿时听过的故事里的,已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