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C城的一座小镇上,依旧是夏末的宁静。
暮云四合,夕阳最后几缕余晖洒落水面,穿镇而过的小河跳跃着灵动光辉,连河洲边零碎的啤酒瓶,也幽幽绿绿地耀人眼目。在此地宿醉摔瓶的小混混们,可能从未料想到,自己脱缰的狂放竟无意中装点出此番美景。
伊莫将在小铺中买的西瓜放入车前篮,踩着自行车稳稳冲下水泥坡道。路过老街上的一排茶馆,令人心怡气爽的茶香袅袅飘来。不论哪一间茶铺,这个时间总是人潮熙攘,老人们虽然方言土语满天飞,话语间却也不失作为老茶客的热络与激情。
灯火通明,茶香氤氲,一丝自儿时便萦绕鼻端的气息撩人神思。
小镇地处C城外围,经济发展与现代很是脱轨。许多憧憬繁华的年轻人,不满于这片故土的传统与保守,纷纷鼓起一腔热血背井离乡。自此,镇上人口大多只剩老幼,再不济便是一些安于生活、随性自适的人们。然而,小镇虽然传统,倒确是一个养老的好去处。傍晚时分,老人们齐聚于茶馆喝茶谈天,便是世人眼中暮年生活的绝好光景。纵然他人不甚羡慕,自身也已是半个尘中仙。
伊莫不时按响车铃,减慢脚下的速度,等候着腿脚不便的老人们悠悠过街。
她在“老街茶馆”的招牌下停稳自行车,径直走到一方四位老人围坐的木桌前,微微叹口气:“爸爸今天下班早,您要是再不回去,怕就赶不上晚饭了。”
四位老人闻言都抬起头来看她,眉目苍老,却满是独属于老人的和蔼矍铄。
未及外公开口,身侧的一位老人便说:“老莫,你再赖在这儿,当心你小外孙女撤了你的饭,回去就只剩桥牌炒扑克,苦茶泡麻将!”言毕,逗得一桌的老人都大笑开怀。
伊莫在老人的调侃下太阳穴突突跳,很是无奈。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紧跟着你后头就来。”
外公说着,双手撑着桌沿缓缓起身。
外公从单位退休之后,便过上了人人称羡的老年生活,舒服得能在雨天里躺上一整天,悠闲得能在巨响的电视机前呼呼打瞌睡,好似要用余生将作为小会计的半生劳碌统统洗刷一空。逢到天气晴好,戴着草帽在湖边垂钓半日,也是一个不错的消遣。为此,外公还特意请人扎了一叶小竹筏,拴在湖边随水波横斜。
伊莫记得小时候每每被外公强拉去钓鱼,太阳尚未全部出山,湖面上的雾气都还紧锁不散,凉丝丝的,激得手臂上直起鸡皮疙瘩。外公在船头悠悠撑着篙,伊莫在船后紧紧板着脸。竹筏在微波之上晃晃荡荡,伊莫喜欢的蓝色连衣裙被打湿大半,气得她嗷嗷直叫。
伊莫人生看淡、死生无畏的出家人心态,大抵便是自幼被外公耳濡目染出来的。伊莫每天出门上学,慢悠悠地走到单车旁,再慢悠悠地推着单车拐过院墙。那副臭屁的姿态,每每让目送她出门的父母很是心焦,恨不得追上去就是一脚。
等到伊莫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三角梅出墙的拐角,妈妈小莫捣了捣身旁的老伊:“哎哎哎——孩子他爸,我怎么觉着我们家闺女有点少年老成呢。”
爸爸老伊扭头扫她一眼,语重心长地开口:“孩子他妈,那叫未老先衰!”
其实在伊莫心中,随遇而安的人生也无可指摘。老伊作为上门女婿娶了小莫,顺理成章地住进外公家来的时候,外公也不过倚在门边轻轻吐了口烟圈,一语不发地点了点头罢了。
老实说,老伊的淡泊乐天,也是伊莫幼时养成松弛心态的一把重要推手。后来,直到那个想要为之争取一生、努力一世的人出现,她才恍然惊觉自己此前的人生,除了是个十足的小女孩外,原来还更是一个连自身都看不穿的蒙昧者,心无一物,茫然无知。
自然,这些都是无人知晓的后话了。
不知何时起,饭桌上的亲戚开始在修房、谈朋友、去大城市、寻金饭碗等等话题博弈两回合之后,将话茬儿转移到彼时尚未长开的伊莫身上。
“啧啧啧——小莫,这小丫头长得也忒没特色了点儿,你想想办法啊。”
五婶七姑八姨总是如此告诫莫妈妈。
“怎、怎么想办法?”
“老伊,我瞅着你家姑娘说话恁没志气,你得给树立点儿理想啊!”
二舅三伯四叔如此警告伊爸爸。
能、能有什么理想?”
老伊和小莫大囧,相顾无言,随后一把喝干手边的啤酒。伊莫默然,将数双殷切的眼睛环视一周,低头,不紧不慢地继续刨饭。心想,怎么?是不是得让我去换个头,顺便再给各位倒背一遍《列女传》助助兴?
清淡的五官,描画于同一张脸上,伊莫的面孔的确不是让人一眼望去就能留下深刻印象的存在。在人潮中熙来攘往,或许十个女孩里有三个都比她长得有标志性。也无怪乎老师们借点名认识了班里大多数学生之后,每每与伊莫在走廊迎面相遇,却总是对她的礼貌问候愣怔片刻。
然而,细细看来,伊莫却唯有一双眼睛,称得上是平淡中的小小点缀。浅褐瞳色,在家族中仅有她一人。伊爸爸开玩笑说,这孩子是不是隔壁老王家的?为此他的衣服被莫妈妈一把火烧光,连袜子都没能幸免。
普通的长相,寻常的家境,二流的成绩,一般的人际……如此看来,亲戚们还挺识货。“平平无奇”四个大字,大抵生来就烙在伊莫脑门儿上。
有时候老伊下班早,会顺道从“张哥卤肉”捎回一两样卤味,鸡胗、鸭脖、白水猪头肉,漫溢在舌尖的美味,虽算不上佳肴,但对于浪得灰头土脸的伊莫来说,简直像过年一般快乐。
她想,将来做卤味店老板也不错,边吃边卖,人生巅峰。可又有时候,伊莫坐在老街的某家茶馆里,一面对老人们的谈话似听非听,一面又拿眼瞄着来来往往端茶送水的年轻服务员。回头觑一眼老板娘,眉目狡黠的女人正笑靥如花地嗑着瓜子儿,二郎腿都快跷上了天。
伊莫以手抵颌作沉思状。以后当个茶馆老板娘也还行,能坐着数钱,岂不妙哉?
说伊莫胸无大志,这点她毫不掩饰。可被人指着鼻子说毫无理想,这点她可绝不承认。
不过与其说是理想,不如称之为……羡慕。
羡慕他琴音的飞扬灵动,羡慕他面容的明朗活泼,羡慕他身姿的不卑不亢,羡慕那个男孩……拥有令自己一丝不忘的魅力。
伊莫猛扑到床上,慢悠悠戴上耳机,将MP3调到某支曲子。
暑假的最后一天,夜已黑得深沉。闷热中不时从窗口透进些许清凉,半掩的淡紫色窗帘波浪一般起伏。从枕头上抬眼望去,几颗破碎的星在夜晚的薄雾间流连。
幽静得只余下蝉鸣的夜晚,《Magi Waltz》的乐声在耳边缓缓流淌。
轻快舒朗,活泼俏皮,一如四年前男孩跃动的指尖。
有夜风,有琴声,有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