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际,伊莫迎来了人生第一场水痘。
国庆刚过,学校里便蔓延开了流行传染病,几乎每个班都陆陆续续有人被退货到家。校医院给每个学生都配发了板蓝根,但那玩意儿倒水杯里用开水一冲,喝起来跟廉价含糖饮料没差,效果聊胜于无。大多数儿时便发过水痘的同学都有恃无恐,把学校的好意随手弃置,继续心无旁骛地刷题。伊莫当时不觉有什么,满心以为这种据说人人总会中招那么一次的疾病,对至今仍安然无恙的她来说,就像一张遗落的兑奖券,过期不候。
无论你把自己高看得何等特别,终究逃不过灾恙面前人人平等。
徐缓送伊莫回家的那天,伊莫坚持要提前一站路下车。她招呼司机停车,徐缓立刻示意司机别睬她,继续开。如此反复几次,绿壳出租车在下班高峰的车流中走走停停,跟抽了风似的。身后的几辆车被他们耍弄,不耐烦地频频按喇叭。
“你们到底想怎么着啊?”司机盯着后视镜中的两人皱眉,终于沉不住气了。
“师傅,送到前面小区门口。”
“师傅,在这儿停就行了。”伊莫手搭上门锁,预备等车停稳后鱼贯而出。一路行来回了点血,虽然发热仍旧没有消退的迹象,但好歹有了力气好好说话。
“我付钱。”徐缓扯着伊莫的袖子把她硬拉回来。
“我也付得起。”伊莫抽回手,被激地立马摸钱包。
“师傅,您别听她的,她脑子烧坏了。”
“徐缓你什么意思啊?!”伊莫恼了。
“字面意思。”
“哎哟喂,钱不钱的我都可以不要了,你们快点儿做决定吧!我老婆还等着我去接驾下班呢。”
徐缓不再说话,开门下车,反手“砰”的一声把车门关上。司机摇下车窗,徐缓从皮夹里掏出钱递给他,客气一句“麻烦您啦”就让司机开走。
伊莫哑然,脑子也不太转得动,捏着钱夹只顾怔怔发呆。等停在路边的车重新缓缓启动,伊莫才扭过上半身,从积了尘土而略显朦胧的后车窗望出去。
徐缓站在原地,单手挎着黑色包,目送着车流中再普通不过的绿壳出租车离开。他的身形越来越小,一辆“解放牌”大卡驶过,伊莫视野中的男孩便糊成一团缺乏棱角的影子。
伊莫转回头,发现司机在后视镜中好笑地瞥了她一眼,说:“你们现在的小孩子啊,偷偷摸摸搞个对象都还怕人知道。我们那会儿,和谁家姑娘好上了,大半夜都敢去人家楼下喊人出来约会。刚才那男娃坚持把你送到家门口,明明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机会,白白让你给放跑咯。害羞什么?过来人现身说法,爱情面前你不妨大胆一点,反正又不会缺了你的胳膊少了你的腿,等到哪天良人溜走了,你打着灯笼满世界找都再难找回来。刚才那娃多体贴啊,你坚持要避嫌,人家为了迁就你只好自己先下车了。”
师傅您真是好眼力!说话悦耳动听!好人大富大贵!伊莫心中咆哮,面上却保持着有礼自持。指不定哪天莫妈妈出门买菜打上这辆车回家,C城人生性自来熟,藏不住秘密,万一师傅说漏嘴对上号就大事不妙了。
“师傅,首先,我和刚才的......男娃,只是同班同学而已;”伊莫细长的双眉微弯,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其次,您和当年那位姐姐成了吗?”
“哈哈哈哈,当然没有,我被人家爹举着拖把棍大半夜追出了好几条街。哈哈哈——”
司机响亮粗犷的笑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伊莫浮想着那幕泛黄的场景,不禁也跟着笑出声来。
不过,纵然世人爱遍了“一年好景君须记”的旖旎,却终逃不脱“事如春梦了无痕”的落寞。过度烧的爱情恍若午夜怒放的昙花,美得娇娆靓丽,却注定等不来黎明破晓。
当晚,伊莫的高烧愈演愈烈,嗓子又哑得说不出话。莫妈妈检查了伊莫的后背和手臂,都生着和脸上一模一样的疹子,她当即断定为水痘,担心得整晚没睡好觉。第二天一早,莫妈妈给耀耀打去电话。说明情况后,耀耀准了她无限期的假,说是让伊莫好好休养,等病痊愈了再来上学。
养病是一方面,不让病原体来学校传染更多的人、耽误中上游学生的学习又是另一方面。说者无意,听者却也不心寒。四中作为市重点中的执牛耳者,自来便是这样一片土壤。让作物茁壮成长、顺利丰产,方才是开疆拓土最真实的初衷。
莫妈妈把家里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生怕伊莫受了风。严禁伊莫出门的同时,还警告她再痒也不能挠身上的痘痘。“水痘挠破了会在皮肤上留下痘印,女孩子将来是要当嫁人生子的,我女儿长得这么俊,脸上可不能留下什么瑕疵。”
在莫妈妈眼中,从来没有所谓的别人家的孩子,自己攥在手心里的才是唯一。因而她从不会对伊莫作任何过多的要求,哪怕是别的家庭最为看重的——成绩,她也一贯秉持随遇而安的潇洒姿态。
“你学得好,是你的努力,也是我们的福气;你学得不好,是你的自由,也是我们的淡然。我们只希望,你能在自己选择的轨迹上平安快乐。”莫妈妈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不管听多少遍,伊莫还是会心暖意化。
妈妈溢于言表的爱意,融化在了多少碗伊莫生病时精心熬制的鱼汤里。
伊莫在温暖的被窝里闭上眼。数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