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呵嗤一声又笑了,笑过却又心头闷闷地想哭,一个月不见,太后都瘦了,头发似乎都白了。
“母后有恙在身,臣妾就不多打扰了,带着大家就下去了。”皇后娘娘在身后云淡风轻地说着,脸上一派安然关怀。在场诸人哪个不会察言观色,都晓得我与太后是分外亲近的,现下是有私房话要说的,自然恭敬地起身离开,倒是昕妃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袅娜额的身段盈盈下福,嘴上还是若有似无地呢喃着:“就是亲孙子也没有这么亲的。”
口舌之争罢了,太后娘娘自然不会理睬,我也没空理她,她本想着让五皇子与我定亲,现下是不可能了,自然百般看我不顺眼。
“太后……”我撒娇似的唤了一声,拉着她的手摸了又摸。
“好了,快些伺候太后喝药吧,你个小祖宗。”安嬷嬷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嗯嗯嗯。”我连连点头,端起药盏,先滴了一滴在自个儿手背上,吮了一下,顿时皱眉:“太后,这药是挺苦的,但良药苦口,你莫怕。”
“你这丫头,药是能瞎吃的,叫哀家说你什么好。”太后恨铁不成钢地弹了弹我的脑门。
“只要太后好好的,让我吃什么药我都愿意。”我苦着一张脸,巴结地望着她,最后还诚恳地点了点头。
“大家瞧瞧她这张嘴,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安嬷嬷在一旁跟着几个丫头打趣。
我伺候着太后喝了药,索性脱了鞋也跟着太后歪在床头说话。我与她如同从前一样一道头挨着头靠在大迎枕上,安嬷嬷见状欣慰地红了眼,挥手吩咐大家下去了。我自己心里也有数,既然以后不用入学了,那么这样互相依偎祥和宁静的时刻就屈指可数了,甚至不复存在。不得不承认,这个老夫人虽然贵为太后,他人面前威仪无限,杀伐决然,可在我面前从来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夫人,笑得慈睿可亲,说得温言智语,往日里为着我生气,开怀,担忧,在我脑海里都是实实在在的纯粹,不知不觉,我与这个并没有太多干系的老夫人竟有如此多彩的回忆,她对我的好是因为真的想对我好。想到此处,我不禁又是唏嘘又是不忍。
“对了,子衿给您吹首曲子吧。”我脑中突然浮起一层回忆,当初我与她的缘分就是从她赠给我箫开始的。
她微微扬眉,眼角自然地漾起几朵回纹,老神在在地点头,“可是新学的箫曲,哀家记得,你说过等到学成了便吹于哀家听的,可算是等到这一日了。”
“太后现在已经取笑子衿,待会儿吹的不好,可不能再取笑我了。”我撅着红唇,眼眸莹润,甩着胳膊撒娇。
“好好好。”她最禁不住我痴缠,脸上无奈,却是满嘴欢快地答应了。
门外秀秀回连玥殿取来了我平时常用的竹箫,安嬷嬷手持竹箫愣了愣,眼神望着我微微闪烁,迟疑着送了过来。
“你望着她作甚!”太后一个数落的眼神丢给安嬷嬷,大大方方道,“不就是没用哀家送的箫么,哀家是那等小气的人不成,你个老婆子。再说了,竹箫虽廉价,却比很多名贵玉箫,木箫更具乡野意趣,哀家觉得甚好。”
“是是是,是我这个老婆子狭隘了。”安嬷嬷说笑着连连作揖。
听罢,我心底不由一暖,因为我知道,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人才会这般直爽。我感激地朝她会心一笑,便提手咿咿呀呀地吹了起来。
不过学了一年多,又不曾如何用心,自然成绩也是平平,勉强能够入耳,不至于曲不成调罢了,真要论起曲艺风韵,那真是八竿子也打不着了。一首时下民间流行的简单的醉红尘,被我吹的缠绵幽怨,漠然神伤…
“还真别说,这丫头,还真能吹首像模像样的曲子了,哀家听的甚好啊!”太后摇头晃脑地打着拍子听着,一时感慨,与身旁的安嬷嬷龃龃私语起来,满口与有荣焉的味道,我靠的近,听了一耳朵,立时洋洋自得地举起竹箫朝着她俩示意地转了两圈儿。
安嬷嬷见我得意,横眉蹙起,上下挑了挑,打趣着说,“既然学的还不错,怎么说不上就不上了呢,难不成师傅罚你了?”
“哪有的事儿啊,谢师傅人好说话着呢。”我连连摆手解释,生怕引出什么误会,见她俩仍旧一本正经地看着我,等着我说下去,我只得下意识地对了对手指,干巴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为什么,师傅教的这些我在家时都看过了,我又不要考状元,又不用平天下,不过一个黄毛丫头,学那么深也无用不是。”
“哈哈哈,你这丫头,倒会帮自个儿编排理由,真真跟嫣儿一样皮实。”太后娘娘朗声笑着点了点我的额头,突然无意识地就提起了已经去世的若嫣公主。
我的心猛的一提,安嬷嬷打着扇面的手也停了下来,我们下意识地去看太后的神色,一眨都不敢眨,她似乎是一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自个儿也顿在了那里。她偶尔也会无意识地提起若嫣公主,每当这时,情绪总归不知不觉地低落下来。我担忧地握紧了拳头。
不成想,她从冥思中慢慢昂起了头,喘出一口大气才开口,“哀家没事儿,真没事儿。”
我这才慢慢松软身子,背脊都湿了一层。
“丫头可认识嫣儿?”她突然莫名问我。
我猛的抬起头,老实地点了点,又摇了摇,小心答,“太后指的是若嫣公主?倒是听说过的。只是,不怎么…”
“自然是不怎么认识的,宫里还记得她的人,恐怕真的不多了。”她扶着床板,指尖几乎嵌进木板里,眼底浓浓哀怨挡都挡不住,这阵唏嘘真是望的人心力交瘁。我真地从不曾想过,她会与我大大方方地谈起若嫣公主。
“她是哀家的女儿,十五年前被迫远嫁西北,与之和亲,可是我朝素来与西北不合,两军铁骑之下,不过两年,她就成了我朝的牺牲品。那年她不过十八,花儿一样的年纪呢,就永远地留在了西北,等到皇上登位,再去寻回来却是再也不能够了。哀家终此一生,不过就这么一个女儿,当年,高衍皇帝再世时,哀家不是没有跪在他面前苦苦求过,可有什么用呢,内忧外患,他必须利用和亲稳住西北,可笑的是,这和平也不过一场过眼云烟,如今想必他死也不会瞑目。”太后边说边笑,笑得狂妄恣意,笑着笑着便笑出了眼泪,一串串,似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
我不曾想,她居然说的这般直白,可见心里是恨极了高衍皇帝了。
“太后…”我的心也跟着她的眼泪一点点湿润起来,低声唤着,掏出绢帕心疼为她拭泪,她一把握住我的手,无限渴求地盯着我的眉眼瞧,“你和她很像,很像很像,有时候看着你,哀家就觉得看到了她,跟你在一起就好像她还活着。还记得,那只兔子吗,这是她最喜欢的,跟你绣的那只一模一样。那时,哀家就想,大概这就是天意。”
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明白,一年前,我和太后初见,将那方绣有米菲兔的绢帕送上去后她不同寻常的眼神。看来,这若嫣公主也是穿越的人。再看面前的老夫人,不知是哭是笑,痴痴呆呆的模样好像魂魄都已经被定住了。
我沉沉叹下一口气,伸手将她攒紧的眉眼慢慢抚平。“是啊,是天意,天意让子衿来陪伴太后,因为连上天都觉得太后太过自苦了。”
“你竟然不生气吗?哀家一直将你当做一个替代品?”太后狐疑地停止了落泪。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太后见着我真的能开怀不就好了嘛。”我眉眼弯弯一派天真,依旧挽着她的胳膊,俏皮地泛起两点梨涡。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贴心呢。”太后受用地点头,心境坦然道,“能这样好好地说一说,真的是憋了十几年了,说出来心里当真舒服多了,舒服多了!”
这个消息实在太让人震惊了,冥冥中似乎我也有预感,可到底从太后口中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我还是不能不吃惊。一直觉得她对我的好,起因很莫名,可一路走来这种好不似有假,一直让我搞不明白,现下是真相大白了。或者真的是若嫣公主在天有灵……那便保佑他的母亲余生能够放下心结,健康安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