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隐隐有预感。 他们说,天机诏是帝王身份的象征,某种程度上与玉玺等同。 可自他登基将近三月,年关都过了,马上到万寿节了,他却连天机诏的影子都没摸到。 向来乐于开口的天机谷如消失一般。 会不会…… 皇帝抿紧唇,幽幽道:“会不会,天机谷,根本不认可吾这个帝王?” 这是最有可能的了,回想他这些日子欲推进的朝政毫无进展不说,甚至外敌内乱,一项不缺,若无舅父,他怕是早被人从皇位上扒拉下来了。 “不会。”镇国大将军斩钉截铁,“若真如此,那就不是相互制衡,而是凌驾于皇权之上,多半是天机谷内部出了什么问题。” …… “天机谷内部?”南宫姣嗤笑一声,“他也真说得出口。” 司空瑜见她笑了,亦弯起眉眼,“如此猜测,倒也无可厚非,只能说明,镇国大将军背后的所谓高人,并不高明罢了。” 水榭之上,檀木洞窗,灰瓦白墙,中央石桌后加了张榻。 春光水暖,太液池中,正是冰雪消融,波光粼粼,生机盎然的好时候。 南宫姣为了应景,鲛纱换了海棠渐染桃枝的颜色,嫩生生披在身上,更衬得她肌肤赛雪,似玉生香。 融融的暖阳照得水面荡漾的波纹映在墙上,一波一波在此间荡开,惬意悠然。 司空瑜执起一枚桃花酥,递在她手上,指尖轻触掌心,柔软滑腻。 南宫姣弯着眸子送入口中,“多谢殿下。” “幸好呀,我们有高明的司空殿下。” 说着,她眼眸轻眨,颇有些得意洋洋。 分明无半分目送秋波的意味,也撩得他心间巨颤。 可他知道,这就如她雷厉风行之时一般,只是随着心情做出的反应罢了。 她有千面,百面为景,百面为心,余下的,都为她所亲之人,所爱之事,而他在其中,最是微不足道。 尽管如此,也不妨碍他为她神魂颠倒。 “公主谬赞,不过消息灵通些,公主帮我良多,我怎能不为公主效劳一二。” 他口中所言之意,是一个合格的合作者,应说的话。 南宫姣一笑,“那若要殿下来看,天机谷这般杳无音信,是为何呢?” 司空瑜神色不动,“我如何得知?” “竟连殿下也不知吗?”南宫姣佯作失望,眉眼低垂。 司空瑜无奈,“只是猜测,或许陛下所说,反而是真。” 南宫姣顺杆上,进一步问:“天机谷不承认帝王之位,可有何后果?” 既然已经说了,也不妨说得更深一些。 索性直言:“得不到庇佑罢了。” 庇佑。 能称得上庇佑二字,必然有着什么能改变天下大局,甚至能带来灭顶之灾的存在。 除了传说中神秘的隐族,不作他想。 南宫姣想到了蛊毒。 曾经一定在永陵宫中出现过,且为祸不浅,才有今日众人避如蛇蝎、谈之色变的态度。 所谓隐族,并非全然不入世,若无天机谷在其中约束,偶尔入世带来的影响,动辄就是一场动乱。 于国于家,都是灾祸。 南宫姣接道:“不得庇佑……天机谷不会不管百姓,那么之前,天机谷对皇族,是有更多的庇护吗?” 司空瑜:“公主聪慧。” 南宫姣了然。 竟是如此。 皇家执掌天下,自古遭人嫉恨,隐族要下手,皇族应首当其冲才是。 可实际上,她从未听过有一任帝王是死于隐族那些稀奇古怪的手段。 天机谷的作用,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 那么,一但镇国大将军和皇帝意识到,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拿到天机诏。 可还未等南宫姣的请君入瓮布置好,朝堂之上一件事便轰然炸开。 “想不到啊,澜瑛阁竟是先丞相叶阑所创!” 这消息太过震撼,惊得有些朝臣连笏板都拿不稳了。 澜瑛阁在新朝可是响当当的存在,知情者天天看着镇国将军府与其斗法,都对其骇人的生命力与在民间的影响力叹为观止。 而今却说,这是先丞相所创? 丞相忠君爱国之名人人皆知,
朝堂上官位坐到极致,仅在一人之下。 现在又说其乃江湖之首澜瑛阁的创立者。 江湖朝堂都做到极致,一个人,当真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当年之事久远,暂且不论,说回现在。 若澜瑛阁真有这般背景,那先丞相已然不在,府中人口死的死散的散,而今掌权者又是何人? “你忘了,”有人低声道,“那个皎月长公主,不正是先丞相的外孙女儿吗?” 有人不认同:“公主乃皇族,怎能如此攀扯?” “不祥之人罢了,在先帝时期,可算不上什么正经的公主。” 此话一出,周围人齐齐后退一步远离他。 说了是先帝,和现在可不同。 当今圣上如何看重公主,朝臣都看在眼里,宫内宫外最忌讳传不祥之名,这人不要命了? 那人见此嗤笑一声,“实话罢了,怎的,还说不了了?” 边上一人清清嗓子,凉声道:“公主一介女流,你们啊,还是看看朝堂吧。先丞相府虽亡,可党羽尚存,说不准,哪位就是如今澜瑛阁背后倚仗。” 一时殿内七嘴八舌,众人各抒己见,种种言语声不断回荡。 此事一出,不知为人添了多少谈资。 别说朝臣,就是帝王,都乐于凑这个热闹。 含元殿内,皇帝恍然,同司空瑜笑道:“怪不得呢,吾就说澜瑛阁阁主怎的与皎月有如此关联,叶阑这不相当于,给自个儿寻了个孙女婿嘛。” 语罢,开怀大笑。 朝堂国事总枯燥难熬,难得有一桩风月韵事,可不得好好开心开心。 司空瑜面上虽笑着附和,可桌下指节紧攥,掌心的痛连绵不绝地传来,才将将拨开耳边嗡鸣的迷雾。 他知道陛下所说之人,是卫瑛,那个一直侍立公主左右之人。 理智告诉他,公主对那人只有主仆之情,可偏偏卫瑛望着公主的眼神钻进他的脑海,搅得思绪成了一团乱麻,心间至喉头都是一片涩然。 那眼神他再熟悉不过,是看着心上人的眼神。 他清楚,自己一日一日,望着公主的眼神,也是这般。 而陛下,竟然对于猜测中公主与卫瑛的关系,如此乐见。 若…… 这般想着,身侧帝王突然兴奋地捏上他的臂膀,“爱卿,吾怎么没想到呢,皎月也十六了,该定亲了,吾得空可得好好问问她的意思……” 随后的话尽数消湮在倏然寂静的嗡鸣中。 他突然之间,分不清面前陛下一张一合的唇,说的是什么。 思绪怔然,惯性地接着上面木然地走下去。 若陛下当真要撮合二人,公主可会为了众人之口,当真出降? 他不敢想,也不敢赌。 心乱如麻。 神思出窍一般,迫不及待欲飞往公主身边。 只余躯壳应对帝王。 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含元殿,又是如何凭着本能,行了小半个皇宫至太液池侧面。 此处临水,遥遥可见含凉殿后殿轩榭阁楼。 伸出的木质长廊里,几盏宫灯照亮公主的身影,亭亭玉立,华美的长裙随风翻飞。 她果真在此,她可知外界传言,可知,帝王打算? 目光随着思虑缓缓移动,一瞬凝住,被刺痛般震颤。 公主身后不远,轩榭角落,一玄衣男子长身直立,手按着腰间长剑,正是卫瑛。 他不需细看,都知道卫瑛那双眼睛定然是在看公主。 那么近,那么久,就在她身后。 司空瑜怔怔然,抬起手抚上心口,一片晦涩凄苦。 他垂下了眼眸。 脑海中天人交战。 公主究竟会不会应呢,他们是自小的情谊,就算是主仆,也多少比得上几分家人。 若周围所有人都觉得此计甚妙…… 思维跳跃,他想到了一开始,想到了源头处。 那时,便是公主吩咐的吧,让卫瑛扮作澜瑛阁阁主去面见皇帝,面见将军。 皇帝的性子公主定然清楚,可即便得知皇帝误会了,她也从未想过澄清。 是不是,从一开始,她就是这么打算的? 打算借此在朝臣帝王面前,为澜瑛阁阁主的身份多一重遮掩。 确实,若是让他想,也想不到
更好、更没有缺漏的,与澜瑛阁有关联又不会卷入其中的法子。 春夜寒凉,凉入骨髓、心扉。 心都被冻结,难受得蜷缩成一团。 良久。 忽而听到些微水波声,他抬眸,竟见遥遥一盏灯,越来越近。 司空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叶扁舟,船上竹竿悬着一盏明亮的宫灯,在随着船轻轻摇晃。 宫灯浑圆,最外层木纹精雕细琢,光亮自内透出,灯纸将光滤得朦胧柔和,也让木纹上的花鸟栩栩如生。 这样美的灯火,盈盈照亮公主仙姿玉色,眉眼弯弯,在对着他笑。 也毫不吝啬地,照亮他原本晦暗的整个世界。 恍若梦里天虚幻境。 水声在心间卷起圈圈涟漪,此刻眸中所见,他想,或是永生难忘。 不顾冰雪初化湿漉漉的春泥,月白的鞋履急急踩上去,污了团团锦绣花纹。 他渴盼着,看她的身影越来越近,渴盼得恨不能立刻练就传说中的凌波微步,一息都不必等,就能到她身边。 扁舟靠岸,宫灯照亮这一隅,像拱手送上独属于他与她二人的世界。 南宫姣朗声如约而至,“遥遥便望见殿下身影,果然未看错。都到这儿了,怎的不入殿内来?” 她邀他上船。 司空瑜迫不及待踏上去。 小舟摇晃,他却像踏上再安稳不过的归途。 船上还有一撑杆老翁,他有些印象,幼时便见过,是宫中的老内侍了,一直守着太液池中的小小扁舟,守了几十年。 他回她,眉眼是浓得化不开的笑意,“不知不觉走到这儿来,但天色晚了,怕扰了公主。” 老翁撑着船,摇摇晃晃往回行。 南宫姣笑道:“殿下多虑,才刚入夜,哪里就歇息得这样早了。” 扁舟很小,他与她站在一起,偶尔肢体相触,她身上的馥郁暖香包裹过来,让他不禁绷紧了身子。 南宫姣稍稍侧身,微仰起头看他。 司空瑜垂眸,温润的目光触摸上她的脸颊,触摸上她清清明明,含着肆意爽朗的眼眸。 忽然便豁然开朗。 她懂什么呢,自冬日到春日,他次次将一颗心捧到她眼前,她次次毫无所觉。 何况那只敢在背后投去些许目光的卫瑛。 她更不可能察觉,别提因此待其有所不同。 公主便像一块璞玉,未经雕琢,情丝无痕。 于他是,于其他人,更是。 只余一点,她,真的会拿婚姻之事当作筹码助力吗? 成婚与否,毕竟不同。 一切都在她的一念之间,包括他的心弦。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舟临水榭,他先下,回身扶她。 南宫姣愣了下,到底未拒绝,借力踏上。 站稳,却并未松开。 南宫姣惊讶道:“殿下的手这么冰,这是站了多久啊?” 说着,两人交握的手被她轻轻抬起,似归巢捧起倦鸟。 暖意自她小小的掌心传来,他亦方有知觉,他竟不知不觉,冻得双手麻木。 这正是表现好客的好时机。 南宫姣索性就这样拉着他的手,像殿内的方向走了两步,边扬声道:“刘叔,寻件司空殿下能穿的大氅来。” “哎,好,马上来喽。”刘延武的声音自里头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