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一整夜才停,太阳刚露头就开始了闷烧,院子里飘散着潮湿泥土气味。 常满坐在树下的桌子边发呆,她手里翻转着一枚挂着墨绿色吊绳和流苏络子的暖白色圆环形玉佩,玉环的直径和她的小指长度相仿,上面雕刻着祥云和飞鸟的图案,在炎热的天气里保持着冰凉的触感,像是刚从身上取下的随身物件。 早晨玉扇端着洗漱物品敲门时,发现这枚玉环就挂在她的房间门外,昨夜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咚咚’声就是玉佩被风吹得撞在木门扇上的声音,幸好没有损坏。 待她在玉扇的敲门声里醒来时,昨夜勉强靠在凳子上就睡着了的宋熙恒,连同打包好的伤药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像未曾有人深夜来访过一样。 他这次是真的不告而别了,只留下这一枚材质不凡的玉环。 常满将玉环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个遍,就连雕刻的祥云和飞鸟花纹都逐条摸了一遍,她肯定上面没有留下任何的个人标识。 常满没想好自己该不该担心一下他的安全,琢磨了近半个时辰之后她更生气了,说不清的烦躁让她不想再看到这东西。这个骗子,莫不是想要用玉环抵他的伤药和住宿费吧?这也不需要他半夜里冒着大雨折返啊。 没等她研究明白,玉扇双手吃力地提着一个包裹,艰难地挪进院子里来。 常满暂时将玉环妥帖收在荷包里,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置这东西。 玉扇喘着大气,“小姐,你要的工具我都买回来了,不过全老头堵着他家大门,说什么‘这是他要传给孙子的吃饭家伙’,愣是不让我们离开,还好郭小姐说服了他。” 常满自己学艺多年,对手艺人天然多了一份亲近,轻声唬了玉扇一句:“不许无礼,该称呼他全师傅。” 玉扇缩肩吐了吐舌头,将包裹提到了桌上,小小的木桌被压得一沉。 郭宝盈跟在后头走了进来,“全爷爷在庆年坊内挺有名的,他的瓷器修复做的又快又好,近些年才不怎么出摊了的,我家里的碗是在他儿子那里补的,补好之后再用几年都不成问题。阿满问玉扇有没有锔瓷师父时,我就想到了他老人家。” 常满请郭宝盈坐下,又倒了一杯茶向她推过去,“姐姐这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玉扇对此十分不解,她知道瓷器卖的很贵,她在被卖掉之前家里很穷,他们全家用的都是木碗。可自从她来常家之后,虽然下人们还是木碗用的多,但也有机会用到一些瓷器,还都是完整无缺的。 更别说家里主人们用的日常器具,那全都是各式各样成套的碗碟,听厨娘吴婆子说,若是打碎了成套碗碟的其中一只,就会将剩下的全都淘汰到厨房里使用,所以小姐更加不需要用修补过的瓷器才是。 这都是因为常氏有自己的窑厂,大公子还时常往家里拿各种各样的瓷制摆件和房用具,小姐房间里多宝阁上的花口瓶就是大公子专门烧给小姐玩赏的。 玉扇从摊开的工具里找出了一把她认识的,是一个头部只有拇指长度的小铁锤:“小姐,你要这些修补工具做什么?” “等会你就知道了。”常满将工具按照工艺顺序分类放置,现代用的工具有很多做了改良变成了电动的,这些原始的工具她还需要再实验一番,吩咐玉扇把昌盛钱庄送来的盒子拿出来。 玉扇打开盖子,里面用宣纸和白布包着一坨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再解开绳结,白瓷的杯子裂成三片仰面倒在盒子里,她肯定自己昨日收到这个盒子之后并没有摔到过,膝盖一软险些当场跪下,“是不是因为小姐赎回了瓷厂,昌盛钱庄现在开始诅咒咱们的生意了?” 常满托着她站稳,这丫头脑子活泛的有些不着边际,“你想哪去了,这杯子本来就是坏的,小姐我正要把它补起来。” “吓死我了!”玉扇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自从常老爷病倒了之后,她是真的很怕昌盛钱庄的秦二爷,那人身上有着和当年买卖她的人贩子相似的气息,“我去给小姐拿工具。” 常满看着玉扇脚步凌乱跑进屋去的背影,默了片刻,‘常父才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的观念深入每一个常宅里居住着的人内心,自己虽然有了常父的授权,但还没有真正掌握人心,就像她还不能给玉扇足够的安全感。 玉扇拿来的工具是一条绸布的长绳,从颈部后面穿到胳膊肘,绳子箍住宽大的袖子再系到身后,这样袖子就不会滑落妨碍干活了,还有一双能完全贴合她手指的定制小羊皮手套,柔软又能保护指尖,看来原身常姑娘是真的很喜欢手工活。 “小姐,要是夫人看你伤到了手,一定不许你再摆弄这些东西了。”玉扇百般劝说,就差挂在她胳膊上打滚了。 常满还是拒绝了戴手套,她需要手指尽量多的去贴
合瓷器,以便自己更好地掌握这些原始工具的手感。 她素白的双手十指翻飞,从银片上裁剪下一段不足两毫米宽的银条,拿起小铁锤和锉刀,一顿叮叮当当的操作将其敲得笔直平整,再裁剪出很多枚三毫米长的菱形薄片,修正后就是等会要用到的锔钉。 除此之外她还用小凿子在银片上錾刻了一条蜿蜒爬行的小青蛇和一只在天空中翩翩飞舞的小麻雀,青蛇嘶嘶吐信子、麻雀展翅游天际,生动的不是形体,而是精妙地抓住了动态里最传神的那一刻。 玉扇和郭宝盈好奇的围在桌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们都没有见过錾刻图案这样的做法。 玉扇傻乎乎地举起自己张开的手掌比较了一番,明明自己和小姐都长着一样的十个指头,怎么小姐的手指就灵巧得能做出这么漂亮的图案? 常满将三片碎瓷严丝合缝地拼接到一起,用绳子将他们牢牢的捆绑住,根据裂纹的走向用笔在要打锔钉孔的位置做好标记。最难的一步正是打孔,在现代工艺里常用的是小型手持钻孔机,这会只能用原始的手工拉杆钻,两根木棍十字交叉作为钻杆和拉杆,两者之间的连接靠的是一根盘旋缠绕的皮绳。 全师傅不愿意借出这幅工具的原因,正是因为手工钻的钻头就是一直被人们所追捧的 ‘钻石’,只有最坚硬的石头才能在瓷器的表面打出极细的小孔,所谓‘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说的便是锔瓷这门手艺。 常满在一块碎瓷上练习了很多次,原本就很薄的瓷片,当用力不足的时候孔洞打的不够深,锔钉无法稳固的铆合,当用力过猛的时候瓷片会被打穿,虽然可以弥补,但这有可能造成孔洞的后续渗漏。 玉扇将常满废弃的瓷片朝着天空举高,能看到一点像头发丝一样细的光斑,讷讷发问:“小姐,这真的能做到吗?” 郭宝盈低声解释:“我曾见识过全小师傅的手艺,打七分留三分,关键就在那差毫厘之间,多一分少一毫都是不行的。” 常满终于找到了手感,停下来活动下被手工钻震得有些酥麻的手腕。 玉扇忙不迭地掏出手帕,轻轻拭去常满鼻尖冒出来点点细汗。 清风徐来。 常满吃完了一块水晶糕,悠闲地拉伸了一遍脊背和胳膊,起身在院子里散起步来,用摘下的叶子挑逗了一番水池中锦鲤,才正式在那晶莹剔透的白瓷杯子上开工。 玉扇盯着常满平静稳重地没有一丝颤抖的手指,一时间紧张地双手交握侍立在旁,她屏息噤声像是害怕自己的呼吸会打扰了那个专注入神的人。 殊不知常满在干活的时候,总是全情投入到忘记周围的一切,她现在这具身体眉眼间的稚气仿佛一下子全都消失不见了,漆黑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沉静与自信,以她为中心形成了一圈气场,所有卷入其中的人都不由地相信她绝对不会失手。 一个、两个……足足二十四个,随着完成的越来越多,常满展现出了她超稳的技艺,每一个孔洞都和第一个孔洞保持了一样的大小和深度,丝毫不差。 “太好了,小姐成功了!”玉扇难以置信地捧着半成品的白瓷杯子又蹦又跳,一张黑皮小脸上布满了因为激动而上涌的潮红色,现在比刚见到碎杯子时显得健康活泼了许多。 郭宝盈在一旁微微翘着唇角露出了久违的笑脸。 杯子在常满指尖来回翻转,她开始上锔钉,每一条都要弯折调整弧度,几经打磨固定后基础的锔合修补就已经完成了。 玉扇和郭宝盈恨不得把眼睛贴到杯子前。 常满终于用到了那两枚錾刻的青蛇和麻雀的银片,用融化的锡补将它们贴嵌在杯壁和杯口上,再反复地调整与打磨之后,锔钉和瓷杯仿佛原本就是一体的,它们从未分开过。 郭宝盈惊呆了,只见素白的底色上一副生机黯然,翠竹叶影婆娑,呆萌的青蛇在叶片间盘踞游曳,留白的天空里一只小巧的麻雀翩然飞舞。 她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妙想,世人都将锔瓷作为一种朴素的修补方式,为了只是省下购置新物件的银钱,从来没有人在已经坏掉的瓷器上做出巧妙的图案,她爱不释手地摩挲着林间的飞鸟。 常满擦干净双手,拎起已经没有余温的茶壶,青绿的茶水淙淙的滚入杯中,波纹荡漾,茶水稳稳地停留在杯中,没有任何一滴从裂缝中流出。 这声音就像敲打在郭宝盈的心头上,她除了惊叹,只能瞪大了眼睛长大了嘴巴。 郭宝盈攥紧手里的帕子,她还没有如常满所说那样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但她隐约摸到一点方向。 常满对自己的手艺有信心,但她不了解这个时代的锔瓷发展情况,她好奇地问:“宝盈姐姐,你觉得如何?” 玉扇整个人陷入了疯
狂的迷妹状态,用和偶像握手的姿势死死掐住常满的双手,捏的她生疼,抢着回答:“这太神奇了!杯子上长出了小动物。” 郭宝盈低头擦着眼角的小泪花,呜咽颤抖地说不出话来,“太奇妙了……阿满好厉害!” 常满被二人浮夸的态度吓懵了,哭笑不得地说:“这只能算初级,等有机会我再给你们展示更漂亮的做法。” 常满如获至宝的把玩着这套工具,她给玉扇提的要求不论对方开多高的价格都要买下,若是实在不行就付押金先借用。为了这套工具,也为了印证她的手艺是否真能得到当时人们的认可,她想自己得亲自上门去拜访一下这位全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