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汽车晃晃悠悠的回了城区。
陈家所在的城市是冀省的一座五线小城。他家原本是在市区内有一套房的,但因为还债卖掉后,一家人此时不得不住在了城区边缘的一片廉租房里。
陈轩此时高三,父母一直都是高压政策,从小到大家里管得严,连手机都没有给买过,所以即便是2016年,他也没有像其他人那般能够抱着手机玩儿的不亦乐乎。
车到站后,陈轩穿过廉租房的那片红灯区,回到了自己的“家”。
没错,陈轩一家就住在红灯区的里面,因为这里的房子最便宜,两间瓦房一个月房租只要二百三十块钱。
走到门前,陈轩还没来得及琢磨自己该怎么开口,里面已经传来了脚步声——很快,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从屋里伸了出来。
“你他娘的还知道回来?!他妈的考砸了还有脸出去浪?还敢偷你娘的钱跑出去——你知不知道现在家里什么状况?!”
陈解放怒骂着一瘸一拐的冲到陈轩面前,但抬起手后,最终没有像以往那般抽在陈轩脑袋上…
因为他看到了陈轩被雨浸透的衣服;如果是偷钱去网吧的话,他明显不会是这幅模样。
骂骂咧咧的话语声音小了下去,陈解放的手一把抄住陈轩的胳膊,却是继续道:“下雨不知道找地方躲着,你他娘学傻了?给老子进去!去去去,换衣服去!”
陈轩像个小鸡子似的,被矮了半头的爹拽进了屋。他没有反抗,因为此时的陈轩明白,这个暴脾气的爹,其实是心疼了。
但陈解放像很多父亲一样,从来不愿表露这种情绪,生怕溺爱了孩子——但这样的行为往往矫枉过正,走上了另一个极端。
以往的陈轩会抗拒逆反,但他终究已是过来人,此时很是顺从的进屋,换上了式样土鳖的绿色校服。
家里条件差,陈轩没什么别的衣服可以替换。
“上午干什么去了?”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陈轩早上八点不告而别,失踪了这么久,陈解放脸上没表情,其实心里早就急的冒了泡——他早起气不顺,看到因为考砸而蔫了吧唧的儿子后,也不知怎么的就上了火,劈头盖脸便数落一通,还上手抽了一巴掌。
结果陈轩一脸木然的走了出去,就再也没回来…
“去了趟学校,后来就在街上走了走。结果下大雨了,我想淋淋雨,就没躲着,不过现在淋完了心情好多了。”
陈轩说话的速度很慢,陈解放听得不太对劲:“你说的是实话么?你是不是病了?”
他印象里的儿子沉默寡言,说话时总是含含糊糊的,怎么淋了一趟雨,嘴巴利索了这么多?
陈解放仔细看了看,发觉儿子好像高了不少,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因为陈轩不驼着背了。
“爸,我没病。”
陈轩望着面前满口脏话的父亲,知道他现在在愁什么,继续道:“我出去也是在想挣钱的法子——”
“你想个屁的法子…”
陈解放打断了他,伸手从兜里掏出盒烟,结果里面只剩两根。他拿起来闻了下,表情犹豫着把烟盒揣了回去。
“爸,城管那边…不还咱们车?”
陈解放没说话,憋了好半天,闷闷的说了句:“这事你不用管。”
陈轩沉默下来。
说起来,陈家落得现在这个地步,原因说起来很多人根本不会相信。
陈解放12年的时候因为工伤残疾,办了病退。只靠那点退休金,在这个通货膨胀的年代一家人实在是越过越艰难。所以他之后断断续续当保安,或者干些杂工,努力维持家庭生活,可因为残疾和脾气大,每一个都干不长。到了今年春天时,没办法的陈解放终于咬牙买了个三轮车,开始试着靠卖煎饼维持家里的生计。
这个行当起早贪黑苦归苦,可是利润也的确不低,春秋冬三季,在这种五线城市每个月能赚七八千,多的时候能上万,比大多数白领都高。
但这终究是无照经营,在外面出摊,总归要小心城管。不过碰过几次之后,陈解放也就明白了情况:城管有任务才会出来,没任务根本懒得管。真逮住了也只是劝说,态度好一些也不会罚款,就算罚也不会超过两千块钱。
熟悉了之后,大家相互给个面子,查摊子的时候避避风头就是了,毕竟城管那些人也知道他们这些人度日艰难。
然而陈解放怎么也没想到,几个月前市里城管新换了个领导后,一切都变了。
新领导以前是军队体系的,突然空降后,对“城管”的日常事务基本一窍不通。但新官上任三把火,上来有事没事得烧一烧。
陈解放那天出摊突然碰到了赶过来的城管,往日跑远了对方也就不追了,但这一次因为新领导刚上任,底下人不得不表现一下,所以没追多久就把陈解放拦了下来。
为了向新领导表功,小队长多嘴请示了一句上面:“领导,这事怎么办?”
其实该怎么办早就有成例,撑死罚两千就得了。但新领导对这个完全不懂,只是为了烧三把火,便回了三个字:“认真办。”
结果下面的人就毛了——琢磨来琢磨去,《无照经营查处取缔办法》里对这种情况的处罚额度最高是五十万以下,所以他们就真的“认真”办了:陈解放的煎饼车扣押,罚款三十万元。
没看错,三十万。
2000块的一百五十倍。
这是一个十分荒谬的数字,但因为官场那些不可捉摸的规则,这张罚单真的就这样被开了出来。
于是作为升斗小民的陈家,以十九万三千块的价格卖掉了没能熬到拆迁的旧宅,把原本用于陈轩上大学的三万存款凑上,又和一圈亲戚朋友借了七万多块钱,将将交齐了三十万罚款。
他们没想过当老赖,因为不交这些罚款,陈家的房产依旧会被强制拍卖——“认真”起来的政府部门,远比拆迁大队更有效率。
如今陈解放每个月有两千一百块钱的退休金,老婆王春梅在小超市当收银,每个月一千九百块工资。
俩人凑一起,工资正好四千块钱。
而现在他们不但要还七万块钱的债务,还要负担陈轩可能的大学学费,更要让一家三口活下去…所以陈轩知道,此时家里的经济状况,是真的艰难。
《左传》曰: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