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想我的决斗已经开始,即使全凭侥幸抢先了四十分钟,躲过了对手的攻击,我也赢得了第一个回合。
我想这一小小的胜利预先展示了彻底成功。
我想胜利不能算小,如果没有火车时刻表给我的宝贵的抢先一着,我早就给关进监狱或者给打死了。
我不无诡辩地想,我怯懦的顺利证明我能完成冒险事业。
我从怯懦中汲取了在关键时刻没有抛弃我的力量。我预料人们越来越屈从于穷凶极恶的事情;要不了多久世界上全是清一色的武夫和强盗了;我要奉劝他们的是:做穷凶极恶的事情的人应当假想那件事情已经完成,应当把将来当成过去那样无法挽回。
我就是那样做的,我把自己当成已经死去的人,冷眼观看那一天,也许是最后一天的逝去和夜晚的降临。列车在两旁的(木岑)树中徐徐行驶。在荒凉得像是旷野的地方停下。没有人报站名。
是阿什格罗夫吗?我问月台上几个小孩。
阿什格罗夫,他们回答说。我便下了车。
????月台上有一盏灯光照明,但是小孩们的脸在阴影中。
有一个小孩问我:您是不是要去斯蒂芬·艾伯特博士家?
另一个小孩也不等我回答,说道:他家离这儿很远,不过您走左边那条路,每逢交叉路口就往左拐,不会找不到的。
我给了他们一枚钱币(我身上最后的一枚),下了几级石阶,走上那条僻静的路。
路缓缓下坡。是一条泥土路,两旁都是树,枝丫在上空相接,低而圆的月亮仿佛在陪伴我走。
????有一阵于我想理查德·马登用某种办法已经了解到我铤而走险的计划。
但我立即又明白那是不可能的。
小孩叫我老是往左拐,使我想起那就是找到某些迷宫的中心院子的惯常做法。
我对迷宫有所了解:我不愧是彭囗的曾孙,彭囗是云南总督,他辞去了高官厚禄,一心想写一部比《红楼梦》人物更多的小说,建造一个谁都走不出来的迷宫。
他在这些庞杂的工作上花了十三年工夫,但是一个外来的人刺杀了他,他的小说像部天,他的迷宫也无人发现。
我在英国的树下思索着那个失落的迷宫:我想像它在一个秘密的山峰上原封未动,被稻田埋没或者淹在水下,我想像它广阔无比,不仅是一些八角凉亭和通幽曲径,而是由河川、省份和王国组成……
我想像出一个由迷宫组成的迷宫,一个错综复杂、生生不息的迷宫,包罗过去和将来,在某种意义上甚至牵涉到别的星球。我沉浸在这种虚幻的想像中,忘掉了自己被追捕的处境。
在一段不明确的时间里,我觉得自己抽象地领悟了这个世界。
模糊而生机勃勃的田野、月亮、傍晚的时光,以及轻松的下坡路,这一切使我百感丛生。
傍晚显得亲切、无限。道路继续下倾,在模糊的草地里岔开两支。一阵清悦的乐声抑扬顿挫,随风飘荡,或近或远,穿透叶丛和距离。
我心想,一个人可以成为别人的仇敌,成为别人一个时期的仇敌,但不能成为一个地区、萤火虫、字句、花园、水流和风的仇敌。
我这么想着,来到一扇生锈的大铁门前。
从栏杆里,可以望见一条林xx道和一座凉亭似的建筑。我突然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件微不足道,第二件难以置信;乐声来自凉亭,是中国音乐。正因为如此,我并不用心倾听就全盘接受了。
我不记得门上是不是有铃,还是我击掌叫门。像火花迸溅似的乐声没有停止。
????然而,一盏灯笼从深处房屋出来,逐渐走近:一盏月白色的鼓形灯笼,有时被树干挡住。提灯笼的是个高个子。由于光线耀眼,我看不清他的脸。他打开铁门,慢条斯理地用中对我说:
????“看来彭熙情意眷眷,不让我寂寞。您准也是想参观花园吧?“
????我听出他说的是我们一个领事的姓名,我莫名其妙地接着说:
????“花园?“
????“小径分岔的花园。“
????我心潮起伏,难以理解地肯定说:
????“那是我曾祖彭囗的花园。“
????“您的曾祖?您德高望重的曾祖?请进,请进。“
????潮湿的小径弯弯曲曲,同我儿时的记忆一样。我们来到一间藏着东方和西方籍的房。我认出几卷用黄绢装订的手抄本,那是从未付印的明朝第三个皇帝下诏编纂的《永乐大典》的逸卷。留声机上的唱片还在旋转,旁边有一只青铜凤凰。我记得有一只红瓷花瓶,还有一只早几百年的蓝瓷,那是我们的工匠模仿波斯陶器工人的作品……
????斯蒂芬·艾伯特微笑着打量着我。我刚才说过,他身材很高,轮廓分明,灰眼睛,灰胡子。他的神情有点像神甫,又有点像水手;后来他告诉我,“在想当汉学家之前“,他在天津当过传教士。
????我们落了座;我坐在一张低矮的长沙发上,他背朝着窗口和一个落地圆座钟。我估计一小时之内追捕我的理查德·马登到不了这里。我的不可挽回的决定可以等待。
????“彭囗的一生真令人惊异,“斯蒂芬·艾伯特说。“他当上家乡省份的总督,精通天、星占、经典诠估、棋艺,又是著名的诗人和法家:他抛弃了这一切,去写、盖迷宫。他抛弃了炙手可热的官爵地位、娇妻美妾、盛席琼筵,甚至抛弃了治学,在明虚斋闭户不出十三年。他死后,继承人只找到一些杂乱无章的手稿。您也许知道,他家里的人要把手稿烧掉;但是遗嘱执行人——一个道士或和尚——坚持要刊行。“
????“彭囗的后人,“我插嘴说,“至今还在责怪那个道士。刊行是毫无道理的。那本是一堆自相矛盾的草稿的汇编。我看过一次:主人公在第三回里死了,第四回里又活了过来。至于彭囗的另一项工作,那座迷宫……“
????“那就是迷宫,“他指着一个高高的漆柜说。
????“一个象牙雕刻的迷宫!“我失声喊道。“一座微雕迷宫……“
????“一座象征的迷宫,“他纠正我说。“一座时间的无形迷宫。我这个英国蛮子有幸悟出了明显的奥秘。经过一百多年之后,细节已无从查考,但不难猜测当时的情景:彭囗有一次说:我引退后要写一部小说。另一次说:我引退后要盖一座迷宫。人们都以为是两件事;谁都没有想到和迷宫是一件东西。明虚斋固然建在一个可以说是相当错综的花园的中央;这一事实使人们联想起一座实实在在的迷宫。彭囗死了;在他广阔的地产中间,谁都没有找到迷宫。两个情况使我直截了当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一是关于彭囗打算盖一座绝对无边无际的迷宫的奇怪的传说。二是我找到的一封信的片断。“
????艾伯特站起来。他打开那个已经泛黑的金色柜子,背朝着我有几秒钟之久。他转身时手里拿着一张有方格的薄纸,原先的大红已经退成粉红色。彭囗一手好字名不虚传。我热切然而不甚了了地看着我一个先辈用蝇头小楷写的字:我将小径分岔的花园留诸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我默默把那张纸还给艾伯特。他接着说:
????“在发现这封信之前,我曾自问:在什么情况下一部才能成为无限。我认为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循环不已、周而复始。
的最后一页要和第一页雷同,才有可能没完没了地连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