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去寻陛下的话,并不是说说而已,南宫姣早先便有这个打算。 新帝登基,拜见谢恩是应有之义。 前头可以说是身子不适不便前去。 而今大半个月过去,前朝后宫都自乱象中稳定了下来,皇帝想必也适应了眼下窝囊的日子。 此刻前去,不至于撞到枪口上,也刚刚好是她明面上身子养好的时候,再是合适不过。 南宫姣换上大长公主的朝服,梳了高高的发髻,别上九凰簪,并炼玉凝金步摇等一套头面。 收拾妥当后,手交于腹前,行进时步摇轻曳,仪态万千。 超一品的服饰极尽华美之能,已勉强有些帝王衮冕天下至尊的威势,只是若真拿来比较,还是远远不及。 南宫姣走到立式的大铜镜前,镜中人妆容浓艳,眼神坚定。 她轻轻眨了下眼,唇角勾起浅浅的笑意,眸中透露着出水芙蓉般的无辜之感。 就像一个真正在宫中娇养长大的,未闻世间苦难的皇家小公主。 十六岁,对于公主来说,确实算不上大。 永陵史上,凡是公主,及笄之后,要么出降要么和亲。 出降年龄都不会太小,宫里头留到二十几也是有的,和亲呢,除非局势紧张到刻不容缓,否则万没有叫公主刚及笄便嫁人的道理。 故而历史上,常有公主掌宫务的例子。 若宫中有皇后,太后会将宫务尽数交给皇后。 若皇后身子不适,或皇帝年幼尚未婚配,亦或皇后身故继后尚未迎入宫中,此时都是由已及笄或将要及笄的公主代掌宫务,而不是后妃。 后妃即是妾,哪怕是帝王之妾,也是万万不能坏了尊卑的。 所以德妃、乃至她的母妃贵妃、姨母俪妃,才在许多事上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也丝毫没有反抗的机会。 而德妃能有今日,能入宫稳稳当当坐在高位上,多是因着当年与皇后的姐妹情深。 不然哪怕有镇国大将军撑腰,被皇后料理了,也没处说理去。 自古以来,这种观念深入骨血,更何况是在帝王家,皇后对于后妃有着生杀掠夺的决定性的权力,皇帝大多不会太过干涉。 帝王薄幸,再喜欢,这个没了,也能换下一个。 世间哪有那么多死生不渝的情感,多是寻欢作乐,甚至美人儿的面孔都记不清。 南宫姣想着想着,想到了如今后宫之中,除了皇后,尽是些就比宫女位份稍高一些的侍妾。 家国飘摇,许多原先的高官氏族之后而今皆孑然一身,在后宫中活得下去都算好的,更别说正经的名分了。 过去风流倜傥流连美人怀的三皇子,现在想必连寻欢作乐的念头都少有了吧。 不然再怎么,登基这么久,后宫之中也得多出几位妃子来。 南宫姣顶着这一身华贵繁冗的行头,乘辇来了含元殿。 先帝常待的麟德殿其实是历朝举行大型宴会的场所,并不作帝王居所,只是他为了享乐,主动吩咐,搬去了那处醉生梦死。 新帝登基,一来拨乱反正,二来先帝于麟德殿身亡到底不祥,便遵循旧例择了皇宫前朝正中的含元殿作为居所,方便日日临朝处理政务。 到了正殿门口,登上陛阶,南宫姣正要劳烦内侍通报,却被自偏殿而出的皇后叫住。 侧身,看到皇后一脸无可奈何地摇头,“皇妹稍候,陛下这会儿正在气头儿上。” 南宫姣行了一礼,“皇嫂,可是里头有人?” 皇后颔首,“待他出来,皇妹再去拜见罢。” “皇嫂可知是谁?” “是个术士?”说起来皇后也不十分确定,只道,“陛下近来喜爱得紧,常召他清谈。” 说着,引她入偏殿。 偏殿已烧上了地龙,宫侍伺候着南宫姣解开外头罩着的裘衣,一身轻松地随皇后入内,于榻边对坐。 “清谈?” 这由不得南宫姣不惊讶,这可是清谈,皇兄虽不至奢靡,可向来最喜玩乐,曾一度对佛家道家大儒之道嗤之以鼻,而今竟能半只脚踏进去,还爱上了清谈? 皇后说起来只有苦笑,“朝中糟污想必皇妹也听说了,不到一个月的工夫,陛下日日烦忧,瞧着竟比未登基时老了好几岁,从前的一概喜好也都没心思摆弄了,日日困守在朝务中,又实在没什么好法子解决,还是这位术士主动为陛下解忧,献了清谈这么个法子,这几日才好些。” “竟是这般,”南宫姣心下若有所思,面上跟着
惆怅,“我还以为皇兄登临皇位,定意气风发,迫不及待地忙于施展抱负,没想到……” 皇后摇头,叹息。 “一开始,陛下何尝不是这般想的呢。只是这世间事啊,总是想起来容易,办起来难。 先帝荒废朝政十几载,而今就算想办些事,无人可用便也算了,总能想些法子,可国里竟分不存,巧妇尚难为无米之炊,遑论一国之君呢。 而今陛下手中啊,是人也无,钱也无,空有一腔抱负,无非折磨自个儿罢了。” 皇后是当年德妃,当今太后亲自为自个儿皇儿精心挑选的嫡妻,还要比陛下年长两岁。 成婚后一直琴瑟和鸣,怕是而今,连太后这个生身母亲都没有皇后了解陛下。 理所当然,也是最能体会陛下苦处的人。 加上现在后宫中干干净净,皇帝心思也不在美人儿身上,她虽与先皇后有同样心软的毛病,却无伤大雅。 二十几年顺风顺水,朝中的局面也更多是男人们要去烦忧的事,她的烦恼,无非是自个儿丈夫的愁眉不展。 因此,身上那一份善良尚存,对南宫姣这个公主,也更多是怜惜而非嫌恶。 皇后所说,南宫姣自然也没什么法子,只是跟着一同长吁短叹,顺便道些对皇兄皇嫂的感念之情。 未几,听得隔壁门响,里头帝王爽朗的笑声传出来,还有一个温润的男声,听着有些耳熟,只是音小,分辨不清。 皇后也听见了,眼睛一下亮了,“这位郎君果真高明,我都不知多久没听见陛下这般笑了。” 两人一同出去,正殿内皇后所说的术士也恰好出来,南宫姣抬眸一刹,步伐微不可见地顿了瞬息。 一眼交错,似是容了千言万语。 惯穿的月白直裾多了精致的绣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面容分明与之前一样,给人的感觉却大有不同。 与她的变化相似,也与这宫中许多人的变化相似,是权势、是野心带来的欲望与底气。 一切一切,与淡泊再无关联,这般鲜明清澈地在他眼中,在被她身影满满占据的黑色瞳孔里。 “司空殿下。”南宫姣微微颔首。 “公主。” 他笑起来,这笑容一如既往,真挚温润。 仿佛就算海枯石烂,他看她的眼神,也始终一如初见。 让南宫姣想起那个雨夜里,他惊慌地望向她时,满目疼惜与无措。 有什么东西,直击灵魂,比得上亘古的天地。 皇后先行,她与他错身而过,彼此宽袖短暂由风吹动,贴合摩挲一刹。 司空瑜忍不住手掌向上,在袖中做出接捧的动作。 可哪里拢得住一刹的时光。 身后殿门合上,他的手缓缓捏紧成拳。 殿内内侍在身侧指引,直到帝王身畔。 皇帝皇后亲热交握双手,南宫姣立在一旁,静静看着。 待皇帝目光投过来,她方郑重行礼,谢陛下大封恩赏。 皇帝笑容肉眼可见淡了下来,只浅浅颔首。 看到皇妹的一刹,他脑中首先浮现的,是不久之前,舅父对澜瑛阁这头虎狼蚕食皇家利益的痛心疾首。 还有近乎命令地,要求他先拿皎月公主开刀。 可是…… 皇帝心颤了颤。 舅父一次次恨不得立刻除掉的人,都是他的血脉亲人啊。 四皇弟是无可奈何,是不得不为,那皇妹呢,皇妹何辜啊。 这般想着,皇帝看向南宫姣的眼神,带上了些许不自然。 笑容堆不起来,只连忙请她起身。 皇后敏锐察觉,自然地笑着嗔道:“行了陛下,我也就是来瞧瞧你,你好了,我便也放心了。宫中还有事,便不打扰你与皇妹说话了。” 皇帝见状,拉住欲转身离开的皇后,凑近说了几句体己话,惹得皇后瞪他一眼,拽回自己的袖子,随意一礼,款款行了出去。 南宫姣低眉,在皇帝叫她时才抬眼,神情因他的态度有些无措。 皇帝叹了口气,领她入内,示意她坐在榻上。 “身子可好全了?” 南宫姣抿唇点点头,“多谢皇兄关心。” 皇帝沉默。 他着实不习惯,不习惯皇妹对待他时这样拘谨的模样。 但不可否认,也因此结结实实地松了口气。 <
r> 在朝堂上越展不开手脚,就越害怕别人对他这个皇帝不敬,仿佛里子没了,面子就成了唯一剩下的东西,他只能牢牢抓住,不容有失。 现在看到皇妹这样小心翼翼的态度,他也不用担心又翻起不久之前所谓年少轻狂的账来,可以安安心心坐在龙椅上,摆出皇威的架子了。 “皇妹不必如此,以前我们兄妹如何,往后便还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