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闷头在旅社大厅里吃面,薛洋也在其中。据我观察,陈栗的视线上一次离开薛洋,是她自己迫不得已上厕所的时候。
我们连夜在派出所录口供,离开的时候已是今天凌晨。原来刘怀信昨夜误将我认作薛洋,才会伺机下手。他前些日子在网上看到陈栗散布的消息后,早早便来到乌镇,奈何连日阴雨,并且在打探过程中发现薛洋夜夜都在旅社四周巡逻似的不定时出现,让他感觉甚是碍眼,才会心生歹念。
结束后薛洋本要先走,却被陈栗抓住不放:“着哪门子急,先随我回去验明正身。”
薛洋索性自己扒开衣领,露出脖颈上的浅色疤痕:“你要看的是这个吧?”
陈栗先是细细观察,渐渐情不自禁上手去摸,然后怜惜的问道:“当时痛吗?”
“记不得了,”薛洋冷冷的回答,然后系好衣领,眼看就要夺门而出,“多年以前的小事,你不必记挂在心。”
“小事?”陈栗一个箭步拦在他身前,“你竟然说是小事?我现在能站在这儿,多亏你办的这件小事。在你心里,我可以无足轻重,但在我心里,却始终感激着你。”
“我已经收到你的感激,”薛洋面无表情的言道,“那么,现在可以让我走了吗?”
薛洋的冷漠出乎我们所有人意料,作为当事人的陈栗首当其冲,眼泪就这样轻易的从她的脸颊上掉落下来,她咬紧牙关一字一句的说:“不可以!”
我并不总是视脸皮于无物,但每当遇到这种局面,总要有人敢于奉献自己。于是钻到他们两人中间,嬉皮笑脸的说:“莫要生气,咱们有事儿好好说。做人呢,最重要是开心,想必大家都饿了吧,我回旅社下面给你们吃好不好?”
后来他们告诉我,非常后悔没说不好。
虽然抱怨连天,可只要饿了什么不吃?最后一个个碗底儿不都是溜干净儿?
吃饱喝足后便是表彰大会,夏雨用签字笔在纸上画了一朵小红花:“给,佟雷,这朵小花表彰你临危不乱。刘怀信在派出所里又想抵赖,幸亏你当时用手机录下了你们两个交谈的音频,才终于使他辩无可辩。”
我把小花沾上口水贴在脑门:“略施小计而已,用不着搞得这么隆重。可是话说回来,你们认为刘怀信值得同情吗?”
刘怀信作为货车司机,为了维持家庭生计而常年奔波在外。十三年前家里意外失火,妻儿老小全部葬身火海,等他赶回家时,只见一片灰烬。他悲痛欲绝却无处诉苦,转而报复社会。这些年来,他毁掉一个又一个无辜的家庭,仅仅是为了给自己变态的心理找到平衡。
“不值得同情!”夏雨义正辞严,“自己痛苦,不是伤害别人的理由,无论人生际遇如何,我们都应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可怜又可恨,”我感慨,“原来他并非全然没有作案动机,他有怨气却不知该对谁发泄,最后跟疯狗似的逢人便咬。对了,他自己又哪里坏了来着?”
夏雨回答我:“是左侧股骨头坏死,你昨晚在派出所到底有没有好好听?”
我打哈哈:“不是因为困嘛……”
夏雨说:“刘怀信自己供述,他由于常年在外,生活不规律也不节制,又因洗好饮酒而出过车祸,导致左髋关节受伤,进而演变成左侧股骨头坏死,跛行严重,所以警方才根据犯罪现场的足迹,把他归类为瘸子。然而在五年前,他通过左侧髋关节置换手术,步态已然恢复正常。可出于迷惑警方的目的,他在纵火时仍将自己伪装成瘸子来混淆视听。”
眼看一切尘埃落定,薛洋几欲要走,陈栗虽说不同意但也不再生气:“刚才我头昏眼花,现在平静下来才想的通透,你若真的不关心我,又何必大费周章的来保护我?”
薛洋默默无言,陈栗大方的在他身前身后嗅了几嗅,大惑道:“没闻见记忆中的苹果味儿呀?难道真是我当初的幻觉?”
“苹果味儿?”薛洋苦笑,“幸亏你现在闻不到。”
薛洋喃喃自语中的含义我不了解,陈栗也是欲问还修,她摘下脖颈上那条银灰色的项链握在手心,来回掂量似有不舍,最后还是下决心送还到薛洋手里:“物归原主,你的东西终归属于你,但我替你保管了它十二年,你是不是应该说声谢谢?”
薛洋左看右看,像是多年不见的好友久别重逢一般:“你一直带在身上?”
“偶尔会拿去金店清洗,否则容易生锈。”
薛洋思量片刻:“还是你收着吧,十二年前,我本来就是打算将它送给你的。”
在我们的一片惊诧中,薛洋娓娓道来。原来这是个早恋的故事。
十二年前,薛洋还是个小胖子,他和陈栗既不同级也不同校,本来不会有交集的两人,赶巧儿上学和放学总会坐同一辆公交车。久而久之,薛洋蓦然发现,这个未曾说过一句话的女生,在他心中是有别于男同学和女同学的第三种存在,万恶的早恋萌芽就这样在薛洋心里滋生。终于有一天,他买了一条项链打算送给陈栗,表白谈不上,主要目的是让陈栗知道,世界上有他这个人的存在。他事先设计了一万种打招呼的方式,然而就算偷偷摸摸尾随陈栗到她家门口,也没能鼓起勇气上前去搭讪。薛洋懊悔不以,晚饭后又想去试试运气,这一次他索性自己带上项链,天真的以为这样会更容易吸引到陈栗的注意,只可惜陈栗没见着,只见着熊熊烧的大火。
薛洋摸着左脸的伤疤,仿佛一切就发生在昨天:“我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我妈骂我傻,那样的大火,外面的人怎可能听见里面女孩的哭声?可我听的真切,确信陈栗仍有一线生机,才会义无反顾的冲进火场。”
陈栗听完后面红耳赤,感动与羞涩交加,一扫平日里干练的女强人形象,娇嗔道:“既然是这样,你干嘛还非要走?”
薛洋神色暗淡:“我有1型糖尿病,也是因为那夜烧伤入院检查后才得知,发现时已属早期酮症酸中毒。本来家人和自己完全不知晓,那段时间虽然身体不舒服,但都没放在心上。酮症酸中毒病情危重,不及时治疗可有生命危险,因为身体代谢的关系,患者身上通常会有一股子烂苹果味儿,你说的那个味道,想必就是这个原因吧。家人出于安全考虑,当晚即决定将我转到上海大医院,这一去就是大半年。近两年来我的病情有所反复,左足酸痛难忍,肢觉减弱,肌肉萎缩,医生说这是早期糖尿病足的表现。像我这样的人,留下来又有何用?”
陈栗握着薛洋的手,安慰道:“管它1型、2型、3型、型、5型,我都不在乎,哪怕你不能走路,我也可以做你的双脚。”
陈栗的直白让薛洋扭扭捏捏。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陈栗面前,薛洋还是十二年前那个羞涩腼腆小胖子。身体的原因也好,性格的使然也罢,从他俩见面以来,薛洋始终都在假意拒绝陈栗,我和夏雨看得出他内心满意至极,嘴上却又不好意思应承下来。在这个进退两难的时刻,夏雨偷偷戳了我两下:“还楞着干嘛?”
我心领神会,这种别人难以启齿的事,到头来终归要落到我身上,于是张口说:“倒贴送上门的花姑娘,太君还犹豫个啥?”
夏雨啼笑皆非:“你会不会说话!”
我做无辜状:“有说错吗?”
“你没说错,”陈栗接过话茬问薛洋,“太君您觉得花姑娘怎么样?”
薛洋低头狂笑:“花姑娘,大大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