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宪置若罔闻,连过去偶尔会生出的不耐也没有,虎掌一捞,接下了德庆奉来的马鞭,走下石阶大步来到紫骝马边。
辛夷见他对自己比从前还要看轻,连她说话都不当回事了,怒愤难抑,扶了馥丹的手臂飞快起身,顾不得提裙慢步,在他身后直冲下了月台前的阶子,边跑边大声叫道,“陛下,这次明明是您亲手把我迎入宫中的!”
以前可以说是迫于辛家权势,这一次,他已成为大魏君王,真不想谁逼得了他,难道不是他有心求娶?
随她如何想,拓拔宪不过扶住马鞍,长腿轻轻一跨便上了马背,目不斜视,只在离去前略微看了眼德庆道:“送她回宫,闭门思过。”
寥寥数语,便禁了她的足。
德庆应了是,掉过身子,见辛夷汹汹而来,大大地张开自己臂膊,横挡在辛夷与马儿之间,“娘娘不可,小心叫马蹄伤了。”
辛夷只能眼睁睁看了好不容易见到面的人引马而去,留给自己马后扬起的淡淡薄尘,照着这些尘土的午后骄阳也格外刺眼起来。
她强忍泪意,见人都有远了德庆还敢挡在面前,分明就是刻意为之,一时怒不可遏,染了蔻丹的长指几乎劈头盖脸照面打去,“你个刁奴!胆大妄为!竟敢阻拦本宫与陛下相见!”
仿佛这般说了,便能抵消去那人的视若无睹,在心中告诉自己原是这些奴婢的过错。
德庆眼目清明,看得出她这是气急败坏了,持重地后退了下,掸了掸衣袍覆尘,气定神闲道:“娘娘怕是忘了,这里已非娘娘为主母的东宫,而主上,也无需再忍耐娘娘的性子。”
被他不留情面地揭开真相,辛夷呼吸一窒,再睁眼时眼中多了几缕血丝,梗着脖颈冷笑,“贱婢,看来你还记得昔日之仇,只恨当初没打断了你的狗腿,留你命到今日,胆敢耻笑于本宫!”说完,更进一步地扬起掌心,想故技重施。
还记得拓拔宪将那女人留宿于东宫室后,接连数日留她一人,不召旁的女奴。用膳饮水,宿寝出行,每每将她一个留在身边侍奉。
她只当男人初开了荤,兴头还在,也就忍了。
谁知大半个月后仍然如此,甚至连东宫僚属都找到她这里来,希望她劝诫殿下不要沉迷女色,疏于大事。
她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寝殿门庭冷落,连初一十五这样的大日子也不见殿下驾临,那里却是春光一派,心中就积恨难当。
馥丹进言下,她领了一干仆妇,再叫来从父亲那里要的精悍亲兵,意图将魅惑主君的女奴绑了,即刻逐出府去!
谁知太子跟前的区区内侍就敢阻拦她,丝毫不把她放在眼中,只说未承召见,谁人都不得踏入室半步。
为了立威,更为了泄愤,她支使亲兵用指粗的麻绳紧紧捆了该死的刁奴,送到仪门上用军棍扑打,誓要叫他知道尊卑贵贱。
谁知他奸猾毒辣,偷偷让人请来了殿下,留下条狗命,更让殿下与她离了心。
新仇旧恨裹挟而来,辛夷如何能不施以重力?
紧随其后的馥丹却慌慌张张拦下了她,对德庆讨好道:“还请大人不要计较,娘娘也是气火攻心,并非有意为难大人!”
德庆打量了眼她,又瞧了瞧她身后怒容未定的主人,阴晴未定地说了句“是吗”。
馥丹忙道:“自然是如此,娘娘出身大魏世家,又岂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一面说,一面轻轻扯了下主子的衣袖。
辛夷甩开她手,不耐烦瞪她,想推开她,但见她摇头,还是停下了想了想,到底还是听了她的话,咬紧牙关,勉强露出个笑来,“本宫确实是性情中人,叫大人看笑话了。”
德庆不冷不淡,叫过肩舆来,着送这位贵人娘娘回她的栖元宫。
辛夷长指抚着衣袖上的双鱼纹,耷下眼道:“本宫还要进去向老祖宗赔罪,大人没什么事还是先走罢。”
德庆袖起手,皮笑肉不笑,“陛下谕旨,请娘娘闭门思过,比照过去,至少也是一月有余。”
辛夷脸上青红交加,恼怒抬眼,“本宫给你脸了?”
“奴婢要什么脸面?娘娘才需要脸面才是。”德庆越发向她偏了偏头,两张嘴皮一碰,说出个彼此熟悉的人名。
还要发作的辛夷听了,浑身泛冷,鬓发短时间便蓄了汪湿汗,整个人像被浸在冷热交替的水中,几欲昏厥。
德庆直起身,手比了比肩舆,笑道:“还请娘娘登舆,速速回宫,不要叫奴婢为难。”
辛夷神思不属地应了声,气势削弱了十之八九,连馥丹也觉察到了不对,不住看向她。
“回宫。”辛夷将发抖的十指藏在袖下,跨出一步差点软得跌倒,还是馥丹扶住了她。坐上肩舆了,重重咽下口津,视线掠过德庆,又在他看回时躲开。
到了栖元宫前,她罕见地对德庆有副好脸色,下了肩舆请道:“劳驾了,大人可要进来喝杯热茶?”
馥丹也忙道:“还请大人赏赏光!”
德庆微欠了欠身,“不必了,娘娘所居,奴婢岂可冒然涉足?尊卑本分,奴婢铭记于心,不敢忘怀。只想告诉娘娘,彼时东宫之内、如今宫中,于主上而言,不存在秘密二字,还望娘娘好自为之。”
一颔首,便转身离开,转身前将她脸上的那抹心虚看得明白,无声笑了下。
到了乾阳宫,他问门口内侍,“主上在哪儿?”
小内侍朝室方向打了个眼色,“才见过两位门下省大人呢,元校事又来了,送进去的药都没见空碗出来。”
德庆入了里面,果然见牍累累的案左上角安放了两碗黑浓药汤,热气已散了大半,只剩片缕从药汤析出,看样子也快凉了。他赶忙坐过去,拿手碰了碰玉碗壁,小声道:“主上,可要奴婢着人再热热,侯令官说药热抵效三分,冷了吃下去容易胃寒。”
拓拔宪手边拿了元玄献上的禀在看,听他说了便道:“放在那儿罢,朕就喝”,说完目十行地看完了,才要落印,想起自己的乌印还在别处,蘸朱笔写了个名号,把禀还给了元玄。
他出宫一趟积下不少事。眼前虽是年节,有些事不等人,若不及时处置,会遗留成患,容易担干系。此时到乾阳宫表个姿态,费不了多少事,真要担干系了,说起来便多几分余地。所以凡是这时请见的,都不会轻易离开,而是等在官署抑或南院,一直到被召见为止。
这次他要元玄借了元宵佳节查奸治乱的名义,对洛阳城防加以改动,还要求少打草惊蛇。
元玄两手接过禀,退出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