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两句话,脚步迈的匆忙,就已经过了一道门槛,穿到里内院。
内院较外头敞亮许多,进门右手边沿墙角堆了一圈大水缸,数十个晾布架挨水缸前后有序排开。右手边辟出两洼菜地,种满青葱小白菜香韭等菜蔬,掏出的泥土在旁垒成个小土包,一把锄头歪在上面。
周老太穿苍松色厚粗棉对襟上衣,下着同色棉裙,手提铜壶,正往菜地里浇水。
“老夫人,表小姐到了。”妇人三步两脚凑到周老太身旁禀报。
周老太迟缓的直起身,手中铜壶从右换至左,妇人忙接过。老太太伸出手,妇人倾斜壶口,就着倒出的水,老太太净完手,交替在两袖擦净。
“大姑娘,让你久等。”
与前些日子相比,周老太像赶着的晚霞,又西沉了些,鬓边华发丛生。可眼下乌青尽去,花白的头发紧紧贴着头皮抹光,在脑后盘出髻,别根匀净通透的玉簪,显得格外精神利落。
秋云先问好,道:“昨日去县里吕家医馆做客,不曾在店,让表哥空跑一趟,晚辈很是过意不去。”
周老太浮起笑,鹤皮皱了皱,对周兴道:“刚才吩咐你铲土,如何一晃神就不见人影,手里倒还拿着铲子,等那土包自己跑来会你么?”
周兴遭祖母说嘴,勾下头,看眼秋云,乖乖退到菜地旁,继续拾掇。
周老太又回头对妇人道:“把铜壶放厨房后,摆置点茶果到堂屋,我和大姑娘说会儿话。”
妇人点点头,提着铜壶自去张罗。
周老太这才对着秋云,诚心实意的邀道:“大姑娘,里面请吧。”
秋云笑道:“老太太先请。”
堂屋里空落落的,显然家具还未置办齐全,两边对立的靠椅,四张案几,一应空荡的墙壁,只旧宅的那副嫘祖图悬在正中,方能找回点昔日光景。
周老太坐了上首,请秋云在下首坐下。
“几月前受姑娘指点,老身归家反思,方知姑娘字字箴言,心中感慨,认同,遵照姑娘所指,揪出了大媳妇的尖夫。”周老太仰靠在椅背上,仿佛提起往事要耗费她许多力气,身上棉布衣服虽不如往日绸缎锦裳来的气派,但听见院里孙儿捯饬的响动,又莫名觉得心安,觉得一切都值得,她要让周家的血脉继续流淌,勇往直前义无反顾,流的更长更远。子已经败了,心偏了,希望全抗在孙儿肩头,她用残生做灯,照亮周家血脉的前路,除了命运的风,谁也别想让她熄灭。
“姑娘想不想知道,大媳妇的去处。”
秋云道:“老太太,结果已现,但过程晚辈毫不怀疑其艰辛,能让老太太下此决心,搬离故居,其中曲折,不仅仅是大姑去留如此简单。天黑有灯照路,夜深有处宿寝,若老太太愿意讲,晚辈必定乐意听。”
老太太自嘲似的笑了笑:“老身实在白长岁数,大姑娘的聪慧早深有体会,还敢在大姑娘面前卖关子,实在自取其辱。大姑娘,我知道你不喜我年长多疑,委实是家业累积不易,不敢轻举妄动,若一朝不甚,积年辛苦付之一炬,大姑娘年幼不懂,尽力而为却功亏一篑的感受。很多事,要的只有结果。”
“晚辈既然想与老太太合作,老太太且随意试探揣测小心提防,正如老太太所说,事要的是结果。日久见人心,我相信老太太心中自有杆秤,称的出好坏。我选的人,我有这份信心。”
门外传来脚步声,秋云收回探出椅的半边身子,见开门的妇人左手端盘黄杏李子甜桃并两个茶杯,右手提壶,到屋内,放在秋云案几上,为她和老太太冲满茶,又轻手轻脚出去,不知有意无意,半掩了房门。
秋云抬手端茶酌了一口,老太太见她搁了茶,方才开口道:“大姑娘胸怀属实难得,日后还希望大姑娘指点则个。也罢,今日老身就将家中丑事一应告予大姑娘听,只是事态荒唐,辱没大姑娘耳朵清净,望见谅。”
老太太饮口茶,思绪飘回老宅那四方天井中,投下的天光,照见四边阶上青苔,听见屋檐漏雨到水槽的清响,又突变得急促,雨下的密密麻麻,天被谁大掌拢住,一下黑透,尖利的雨声一直浇进廊径深处。
“啪”极响亮一声,雨声被拦腰斩断,接着一盏两盏,漆黑的屋被火把照亮。
两个赤条条的身影,被光照的发白,仓皇之中,两张惊慌失措惨白脸,只稍作停顿,女子尖叫一声,双双滑入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