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槐玉刚喝完养生汤,正躺在摇椅上纳凉。他很胖,身体的宽度已快超过椅子的宽度,好像他的肉随时都有流淌下来的危险;他很白,白得像在最白的白面里滚过,又像一截两头一样粗的大白萝卜,冒着水汪汪的光;他的头发很黑,年届花甲也还找不见一根白发;他的声音很柔,如果忽略掉那与众不同的尖与细,很像男女调情时的温言软语;他的动作很敏捷,这一点在他折磨奴婢时体现得淋漓尽致,再瘦小灵活的人也躲不过他举起的巴掌与鞭子。他对着月亮,端详修剪得无比完美的指甲与那圆头饱满的手指,眼里闪烁着泪光:他被自己的美给感动了!
莫待先将一盒珍珠伸到颜槐玉面前,然后才说话:“公公的东西掉了。”
颜槐玉没接盒子,一半情绪还陷在感动中:“大半夜的,这是干嘛呢?”
“在下路过外面,见公公还没安寝,斗胆进来讨杯茶喝。”莫待将盒子放在茶几上,自己动手倒了杯茶,却端着没喝。“有件事在下想跟公公说说,今天晚上有人想刺杀谢轻尘和谢轻云,未果。这帮家伙太坏了,竟敢在公主生辰之日闹事,嫁祸他人,还说是受了公公您的指示,欲杀谢家人泄愤。如此颠倒黑白胡说八道坏您名声,简直岂有此理!在下最气这种不讲义气的,一怒之下就把他们都给杀光了。”
“你……!你把他们都杀了,一个活口都没有留?”
“一个都没留。这种缺德冒烟的玩意,留着干嘛?”
“也是。这种人留着也没用,就该斩尽杀绝!你做得好!”
“多谢公公夸奖!对了,公公带来的侍卫也被在下杀了。”
“你……你说什么?你把侍卫也杀了?”若换做旁人,或许早就从椅子上蹦起来了。颜槐玉也想,可是他做不到,因为他实在是太胖了。“你怎么敢?他们可都是圣上的人!你不怕灭九族么?”
“我的八族都往生极乐了,剩下的一族就是我。”莫待又摸出一叠金叶子放到颜槐玉手边。“我知道公公不喜欢银票,喜欢真金白金。这个权当给公公买杯茶,您消消气。”
“休想拿这劳什子堵咱家的嘴!敢杀圣上的人,你疯了吧?”颜槐玉的气势明显弱了些。“如此大胆妄为,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跟公公结盟:我给您富可敌国的财富,您替我护翩妃娘娘的周全。”
“翩妃娘娘?你说的可是前些日子刚进宫的那位主?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她未进宫前,我们是恋人。可惜,人心易变。现如今,她离了我,成了圣上的女人,在宫里艰难求生。我对她余情未了,心疼她,想拜请公公多多照拂,在她摸黑走夜路时留盏灯。”
“哟,看不出来嘛,还是个痴情种。咱家身为内侍首领,替各宫娘娘分忧是分内之事,自会留神伺候,用不着你来提醒。”
“是是是……公公教训的是。是在下多事了。”
“这千里迢迢的,没有侍卫的护卫,咱家要怎么回去?”
“那些人的身手太差,没资格保护公公。我挑了些人顶替他们,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麻烦您把他们安置在翩妃娘娘宫中,贴身保护她。”莫待递上一张房契,笑得很是谄媚。“这是公公您一直求而不得的那处房产,还请笑纳。房子已按照您的喜好重新装饰一新,奴婢们也都个顶个的听话好使。另外,我看公公喜欢收藏,就擅自做主替您建了一间坚不可摧的密室,里面的任何一个摆件都价值连城,可供公公解闷赏玩。这是密室的钥匙,您收好。”
“哎哟喂……这孩子,可太懂事了!”颜槐玉拿起钥匙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只差没一口亲上去。“只是吧,这安排人到宫中实在太冒险了!这要是被圣上发现了,咱家的小命可就没啦!”
“圣上从不过问后宫人员调动,都是公公在安排。公公手眼通天,这点小事哪难得住您,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公公请放心,咱俩不是一锤子买卖,日后只要公公需要,叫人捎个口信就是,在下定当尽心竭力替您办好。”
“瞧瞧,瞧瞧……这小嘴可太会说话了!行,就冲你这么有孝心,咱家就答应你了。打今儿起,翩妃娘娘的事就是咱家的事,咱家绝不许旁人欺她。可行?”
“行,行,太行了!”莫待压低了声音,凑到颜槐玉耳边道,“万一哪天我想进宫去探望她,还请公公成人之美。”
“大胆!圣上的女人你也敢碰?真不想活啦?”颜槐玉看着莫待,那样子像是生气,又像是嗔怪,更像是羡慕。“嘿,果真是色胆能包天呐!”他用手掩住嘴,笑得猥琐又下流,翘起的小拇指勾出一个完美的形状,想来是久经练习的。
“那是自然。”莫待比划着只有色鬼才能看懂的奇怪手势,双眼射出淫邪的光,俨然一个混惯风月场所的老色胚。
“几个小厮而已。有什么舍不得的?”
“说得好,说得好!咱家问你,你杀我的人是不是为了帮谢轻云?”
“是,也不是。我确实很欣赏谢轻云,不愿他枉死,可那也还没到为他冒险丢命的份上。我不过是想让魔界欠我人情,以防日后我有什么不方便,也好有个落脚处不是?您也知道,像我这种江湖人,仇家多,亡命天涯是家常便饭。多个朋友多条路。”
“理是这个理。只是,你为了结他这个朋友却妨碍了圣上的大计,可谓是大逆不道。你真不怕?”
“如果时光倒退十年,我怕。可现在,我不怕。说句大不敬的话,魔界不是十年前的魔界,昭阳国也不是十年前的昭阳国。魔界有野心,圣上知道,公公更是了然于胸。不然,今天晚上也就不会这么热闹了。公公奉旨行事,忠心可嘉。可公公也该替自己着想,趁早留条后路。这真要打起来了,谁的胜算更大,你我心知肚明。到那个时候再去示好,别人未必买账。不如现在就把这缘分结下,以图来日的长久安宁。”
颜槐玉不吭声,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自己的手背。
莫待笑了笑,又说:“公公不必觉得对不起圣上。您掏心掏肺,如履薄冰地伺候了这几十年,圣上也不过在高兴时才赏您些散碎银子花,并不拿您当他的贴心人。圣上有多喜新厌旧您比谁都清楚,后宫里的娘娘一个个鲜花似的,像青草一样割了一茬又一茬,可您见过有哪个宠眷不衰,天长地久地把持着圣上的心?就算是您,深得圣心,怕也不能例外吧?保不齐哪天他就看中了某个年轻俊俏的,将您置之脑后,弃如敝履。您可以杀一个,还能全都杀了不成?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替日后的安乐打算。择利行权,智者所为。公公要早早抉择。”
颜槐玉将房契收好,笑得甜腻腻的:“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是公主那里要怎么办?她可是圣上的人。”
莫待笑道:“咱俩明白,公主也不糊涂,她会来找您的。到时候,该怎么办还不是全凭公公您安排。”
“得嘞!这事咱家心里有数了。”颜槐玉挥挥手道,“明儿个把你的人带来让咱家瞧瞧。”
莫待含笑行礼,起身离去。他跟颜槐玉说的至关重要的话中,只有两句是假话:替补的人中只有一半是他的,另外一半则是谢轻晗最信任的部下;至于另外一句,得日后才能见分晓了。
颜槐玉正打算回房,胡冰清急匆匆地来了。颜槐玉心想:呵,还真让那小子给猜着了!我还不知道这位主打的是什么算盘,得小心应付,别露了破绽才好……他望了眼夜空,见月影已斜,忽然有些失落:奔忙了这么些年,终归还是个孤家寡人,连个种都没有。这个世道,谁都靠不住。只有自个儿的口袋鼓起来了,才不怕老,才不怕没人要,才有资格颐享天年……
月亮困了,闭了眼打盹。等它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第二天,早饭时间刚过没多久,谢轻云就被无罪释放了。慕蘅打探回来说,经颜公公多方调查取证,发现三公子的酒菜被人动了手脚,他是受人陷害。下毒的人还妄图谋害大公子,事情败露后已畏罪自杀。公主大度,体谅无辜,决定不再追责,此事到此为止。又说,二公子昨晚被母亲训斥,今早都没出停云居理事。
谢轻尘道:阿蘅,莫公子对谢家有恩,亦是魔界百姓的恩人。以后,他就是我们谢家的人。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你都要牢记,千万不能做伤害他的事情。
慕蘅道:谢家的人重情重义,我自然也不会给您丢脸。我知道该怎么做。
主仆二人的对话被躲在竹林里抓鸟的莫待听了个干净。他望着浓翠蔽日的竹林,眼里只有阴影,没有光。
有人来传话,说颜公公要宴请众人,为胡冰清和谢轻云压惊。谢轻尘说了番客气话,委婉辞谢了。传话的人刚走,莫待拎着几只鸟和一壶酒来了,素白的衣服沾染了点点青绿的颜色,煞是好看。
谢轻尘笑问:“好肥的鸟,今儿中午是要打牙祭么?”
莫待将东西扔给慕蘅:“鸟肉要麻辣,酒等我来调。”
慕蘅道:“您昨儿才说了天热不吃辣,要清淡饮食。”
“我说的是你家公子,又没说我。”莫待揉着腰道,“为了抓它们,我可没少费力气,还不能让我吃痛快了?鸟肉太少,我再抓两只野鸡去。”他闪身钻进竹林,寻着落有鸟屎鸟毛的地方,缓步向前。
竹林茂密,不见阳光,幽静清凉。竹叶如同青草的气息萦绕于鼻端,沁人心脾的香。一片竹林的后面,是另外一片竹林。此与彼最大的差别在于,前一片竹林里的野花多,后一片竹林的野鸡多。竹林的旁边,是一处硕大无比的花园。这花园与别处的花园也有所不同,多的是野花野草,倒少见人工栽培的花卉。
莫待被那些野的花草吸引,一时竟不舍得离开。他找了个花多草深的地方躺下,掐了几片形状漂亮,气味清新的叶子遮住脸,枕着手晒太阳,没过多久便昏沉渴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