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目光在半空相撞，后又不知道是谁先移开的。 宋听澜微怔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可能唐突了。 正思忖着要不要说点别的把这个话题盖过去，少年忽然淡淡道：“随便加的。” 意思就是她想多了。 宋听澜松了口气。 她坐上去，车子动起来，少年身上清冽干净的味道近在咫尺。 雨后吹着晚风，傍晚温度有些微凉。 顾忱放学后换过衣服，套了件黑色的卫衣，纯棉的布料。 宋听澜坐的很小心，双手虚虚扶住车后座，没有碰到他。 在这样的当下疾驰在公路上，宋听澜吃饭时的压抑一扫而光。有风细细吹过她脸颊，很温柔，很轻盈。 宋听澜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闷雷在头顶云层翻滚，有什么东西打在她眼皮上，顺着纤长的睫毛滑落下去，冰冰凉凉。 宋听澜伸出手，手心向上，似乎是想接住什么。然后她听顾忱在前面淡淡地说：“又下雨了。” 是场温润的小雨。 附近有个棚子，是个支起来的小摊，也是这条路上存在的唯一升起的烟火。 车停下，宋听澜从上面下来，温声说：“正好你没有吃饭呢。走吧。” 棚子顶上挂了一盏接线的白炽灯，一个女人在那里忙活，她原本看着这场忽如其来的雨正犹豫要不要收摊，就见一对年轻的学生走进来，女生嗓音清润，温声开口问道：“请问现在还能在这里吃饭吗？” 逼仄狭窄的棚下，女生清丽温婉，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正看着她。在她身旁还站了个个子很高，很挺拔的男同学，模样俊俏，虽然没有说话，但依旧出众的让人移不开眼。 女人一时晃了神，数秒才反应过来，笑着招呼：“当然可以，快进来吧。” 她找了张干净的桌子让他们坐下，然后转身去忙，不一会儿就分别给他们分别端了一碗面，热气腾腾的很香，上面点缀着几棵青翠欲滴的小白菜和几片牛肉。 即使方才在市中心最高级的西餐厅吃过饭，宋听澜也觉得不如眼前这碗面吃的自在。她挑了几根送进口中，忽然听到女人问道：“你们是附中的学生吧？” 附中的校服和其他学校的校服都不一样，被认出来很容易。宋听澜以为女人也是这么认出来的，于是点头应了一声。 女人拘谨地笑起来，说：“我女儿也是在附中上学的，今年高三了。” 原来是同学啊。宋听澜闻言弯了弯唇：“我们也是。” 女人普通话说的不太准确，夹杂着地方方言的口音，所以讲话有些缓慢，“是吗？那你们和小冉还是同学呢……” 她话音未落，一道熟悉的清脆的声音从棚子外面响起，扬声喊了一声：“妈。” 女人连忙答应，站起来朝外面走去。 宋听澜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抬眼跟着女人的动作视线转向门口，就看到带着眼镜的少女穿着和他们同样的校服，小跑着进了棚下。 措不及防。 四目相对。 安小冉脸上的笑容僵住，女人没有察觉，还对她说：“这是你的两个同学呢。” 宋听澜犹豫了一下，对她点了点头。安小冉没有动作，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坐在她对面的少年身上。 顾忱长腿屈着，拿着筷子，姿势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憋闷。但他的神情仍然是一贯的漫不经心，看到她也只是目光在她身上稍稍停顿一秒，算是打过招呼，很快就淡漠地移开了。 对待不熟的人他从来都是这样，安小冉知道。但此刻仍控制不住地手脚僵硬住。 她没想过会在她妈妈开的小店里遇见他们。 他们。 原来会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傍晚，放学后的时间里再次见面，然后结伴着一起吃面啊。 安小冉垂下眼，用很正常的声音说：“妈，车没电了，充电器在哪？” “不就在原来的地方放着呢。”女人说了句，到底还是不放心，自己出去找。 她一离开，棚里的气氛变安静下来。 宋听澜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安小冉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身，放下包去洗手洗菜了。 于是谁都没有再说话。 这顿饭过得异常漫长。 等再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树叶上残存的雨水经风一吹，窸窸窣窣地落下来，像是又一场雨。 宋听澜慢慢走着，手机拿着手机，像是在思
考什么。顾忱在她旁边推着车。 她开始打字，顾忱没有征兆的开口：“我不喜欢她。” 宋听澜动作凝滞住。 她偏头，就看到顾忱没什么表情的，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不由得一愣。 “所以你没有必要解释，跟你没关系。”少年补充道。 回去的路比吃饭之前更加闷了一些。 宋听澜边走边道：“那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喜欢你的人那么多。” 顾忱没回答，他垂眼，散漫地反问道：“那你呢，喜欢你的人也很多。 他说：“你上次说过你不喜欢许清。” 怎么忽然说到许清了呢。 宋听澜迷惑地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说：“许清也不喜欢我。” 顾忱闻言没什么情绪地勾了勾唇角，像是随口，继续问道：“那你上次说的那个很喜欢的人，是我们学校里的人吗？” 那只是她现编的假话，宋听澜正犹豫要不要跟他说实话，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是沈江秋打过来的。 宋听澜接起。 女人有些急切的声音响起来，问她现在方不方便。 宋听澜微怔了一下，轻声道：“怎么了？” “你齐叔叔出车祸了。”沈江秋说，“现在人正在青城市人民医院抢救。” 宋听澜刚到达医院的时候，手术室的灯还是亮着的。 门口站了很多人，很多人都在哭，有做笔录的女警官在宽慰。 一个哭的满脸是泪水的女人道：“我们家一家三口就指着这口子过日子，要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和孩子可怎么活啊” 旁边，一个牵着孩子的瘦弱女人蜷缩在墙边，闻言凑上来很愧疚地想说什么，被站在一旁的男孩拉住了。 一片混乱。 宋听澜站在人群之外，看着这一切，嘴唇抿起来。 这样的场景她经历过一次。 宋蜀去世的时候，她也是这么站在沈江秋旁边，茫然地看着眼前不断闪过的大人，听着耳边的痛哭声，崩溃声，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她跑的嘴唇有些发白，坐到墙边的等候椅上，看着手术室亮着的灯。 接下来几个小时里，手术室的灯一直都是亮着的。 沈江秋的电话又陆续打过来了几个，还有齐嫣打过来的，问他齐隽的情况怎么样了。 宋听澜茫然地看着紧闭的手术室门，张了张口，还没发出声音，手机就被人抽出去。 顾忱竟还没有走，宋听澜怔了怔，忘记告诉他让他先回去了。 少年的嗓音近在咫尺，清晰地响起来。 “你脸色不好。”他看着她，“我帮你接？” 宋听澜想说“不用”，她的事情没有必要让别人来处理。但看着少年漆黑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宋听澜轻轻点了下头。 “你们先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课。”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说，“我派人在这里守着就可以了。” 说话的是齐隽在青城的朋友，宋听澜在榆城住的时候有听齐隽说起过他，两人是很多年的生意伙伴了。 他是接到齐隽助理的电话赶过来的。 出去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深黑下来，但医院门口的灯光却把这处地方照的和白天一样。 地上，两道影子被拉的很长。走出一段路，宋听澜忽然轻声道：“谢谢你陪我过来。” 顾忱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嗯”了一声，“不用那么谢这么早。” 宋听澜没说话。 顾忱继续说：“送你到家再一块谢吧。” 他垂眸，发现少女也正在看着他。 于是少年解释道，“总是那么客气，那就一块谢吧，省的说两遍。” 宋听澜稍顿，半晌偏开头笑起来。 她神色没有很异常的地方，顾忱心下缓了一些，从她脸上收回目光，尽量很平静地问：“那是你在那边的……亲人？” 宋听澜收起笑意，没有露出不想提起的表现，只温声说：“那是我妈妈现在的丈夫。” 顾忱想到什么，不禁皱了下眉：“他们对你不好？” 宋听澜怔了怔，“没有。”她说，“没有不好。” 她回想起在榆城的日子。 吃穿不愁，也从来不用她做什么。 只
需要，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就可以了。 和别的暂住在别人家里的小孩一样，安静地吃饭，安静地睡觉，安静地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不要打扰到别人。 只需要在那个家里当个透明的，隐形的人。 就可以了。 所以从来没有人对她不好。 顾忱静默数秒，忽然叫她：“宋听澜。” 宋听澜从从回忆里抽出思绪，下意识转眸看向他。 就看到少年漆黑的眸光落在她身上，半晌微微弯腰，视线与她平齐。 清冽的味道扑面而来，顾忱面无表情拆穿她。 “小骗子。” …… 第二天一早五点多，沈江秋就给宋听澜发了微信，她带着齐嫣一起来了青城，已经下飞机了。 齐隽是凌晨一点多从手术里被推出来的，已经脱离了危险，转到普通病房里面了。 宋听澜一个上午都有些心不在焉，她中午放学后一个人打车到医院，根据沈江秋提供的位置找到病房。 门是虚掩着的，她听到沈江秋和齐嫣说话的声音。 “喝水吗？小嫣嘴都起皮了。”沈江秋关心地说。 女生因为咳嗽久了带着丝嘶哑的嗓音响起来。 “不喝。”她回答，转头又对男人说，“爸，你都要吓死我了。” 带着明显的后怕。 平时里总是很精明的男人很柔和地回应她：“别怕，爸爸没事了。” 宋听澜这才知道。 齐隽已经醒了。 迟疑了下，她敲了下门，然后拧开门把手走进去。 屋里温馨的气氛停止，三个人不约而同看来。 最先迎上来的是沈江秋，她穿着一件衬衫，头发低盘起来，还是一如年轻时美丽优雅的样子。 她叫了声“小南”，便上前接过宋听澜带的花束和果篮。 几个月不见自己的女儿，沈江秋也是想念她的。她无声地把自己瘦了一圈的女儿抱进怀里，闭了闭眼，眼底有愧疚一闪而过。 宋听澜被女人好闻的味道包裹在怀里，半晌才被放开，这是一种久违的体验，她低声喊了句：“妈”，看向病床上躺着的面容有些苍白的男人，她又上前轻声喊了句“齐叔叔。” 她把花放在床头，说：“祝您早日康复。” 齐隽应了一声，示意她坐。 这是一间高级病房，基本上的生活设施都有，齐嫣正坐在她对面的一张椅子上，明显是刚刚哭过。 她脸色苍白，头发微微有些自来卷，五官精致的就像一个洋娃娃。 看到宋听澜，齐嫣没有表示出很热络的行为。在榆城的时候，这么多年两个人就很少会有交际，甚至在当初的那所学校里，没有人知道她们放了学会住到同一栋房子里。 沈江秋给齐嫣和她分别削了一个苹果，这才坐下来，问了宋听澜几句学业上的事情，宋听澜一一回答，也就没什么话了。 齐隽身体虚弱所以闭着眼睛休息，齐嫣看着手机，忽然一阵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她从小身体就不好，有很严重的哮喘。在榆城的时候被保护的很好，平常是不怎么会出远门的。这次过来也是被齐隽出车祸的事情吓到了。 她一咳嗽，沈江秋便如临大敌地站起来，齐隽也睁开眼担心地撑起半边身子看过去。 好在齐嫣没什么大事，吸了喷雾就缓了下来。 齐嫣咳嗽的眼睛里弥漫上水雾，沈江秋拿纸巾细心地给她擦了下眼角的泪痕。齐隽看着女儿的脸，沉默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听澜去饮水机旁接了杯水，回来的时候看着这一幕，顿了顿没有硬融入进去， 她们好像才是一家人，温馨的好像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都成了背景版。她坐在这里，就好像误闯入了别人家的一个外人。 宋听澜轻轻把水放在齐嫣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手机在手心震动了一下，没惊动任何人。 宋听澜打开，是顾忱发过来的一条微信和一张图片。 【下午还回来么？原乙给你送了点东西，应该放不久。】 图片是一块精致的小蛋糕。 宋听澜感觉心底某个角落忽然变得温暖起来。 她弯了弯唇，打字。 【那你帮我吃掉吧_】 那头良久没有回复。 过了
几分钟后，手机才再次震动了一下。 【不回来了吗？】 宋听澜看着那条信息，忽然就很想回去了。 她站起来，打了声招呼，沈江秋愣了一下，看了丈夫一眼，犹豫了下到底也没有开口留她。 母女俩一路沉默着走到医院楼下，宋听澜停下，转身对她说：“就送到这里就好了。你回去吧。” 沈江秋望着女儿白净温和的脸，忽然哽咽了一下。 “小南，你会怪妈妈吗？” 宋听澜沉默半晌，道：“别多想了。” 沈江秋擦掉眼泪，说：“是妈妈对不起你，但是你放心，等你高考一结束，我会马上就把你接回去的。” 她这个承诺已经说了很多次了，好像是凭借着这句话的支撑才将女儿送去了离她千山万水之外的青城，自己照顾着别人的丈夫和女儿。 就为了现在的生活。 与其这句话她是说给女儿听，不如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宋听澜没有太大的情绪，只是给她递了张纸巾。 沈江秋擦干眼泪，换了个话题。 “昨天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后来是一个男孩子接的。你们是……” 宋听澜知道他说的是顾忱，“嗯，是我同学，陪我一起的。” 沈江秋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看着她说：“听起来是一个很好的男孩子。” 顿了顿，她又紧接着补充：“假如你在这边有了喜欢的人，妈妈不会干涉你的恋爱自由，只是你要考虑清楚，你现在还小，以后还是要回榆城的。两个城市的距离太远了，你明白吗？妈妈不希望你以后受伤。好吗？” 沉默片刻，宋听澜说：“我知道。” 下午的第一节课宋听澜赶上了。 她回到教室的时候老师也刚到，看到她便让她进去了。 桌子上放着一块小蛋糕，包装的很漂亮还没有人动过。 宋听澜小声问顾忱：“你怎么不吃啊？” 顾忱有点冷淡，只看了她一眼就垂眼继续看了。 倒是李源从前面趁老师板时回过头，纳闷地问：“你刚刚干嘛去了？差点迟到。” 宋听澜飞快看了一眼讲台，回了一句：“睡过头了。” 还能这样？李源半信半疑地回过头去，强捱着听天过了一节课。 下课之后，他又忍不住再找宋听澜聊天。 顾忱表情不太好，眉心微微蹙起，不明白他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话要聊。 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的。顾忱看了李源一会儿，忽然问道：“会打篮球吗？” 李源趴在桌子上，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对他说的。 奇怪，顾忱什么时候主动找他说过话？ 虽然疑惑，但李源还是直起腰。 “会啊。” 他可是体育生，什么不会？ 顾忱点点头，无所谓的样子，“放学后来一把吗？” 这下，不只是李源，连宋听澜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了。 他怎么了？ 宋听澜动了动嘴唇，好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到底也没说。 李源却道：“我不跟你打。” “为什么？”顾忱烦躁地拧起眉。 “今天晚上有特大暴雨诶。”李源奇怪地说，“我们刚刚还在说这件事，你……没听到？” “……” 顾忱低头看手机了。 宋听澜难得看他被噎住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她拆开小蛋糕，是草莓味的，分给顾忱一个勺子。 “一起吃？” 顾忱瞥了一眼，看着就很甜。 “不吃。”他说。 宋听澜也没强求，小口抿了一口，继续低头看了。 但几秒后又忍不住浅弯了下唇角。 也不知道在笑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