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迈的戈近亨半躺在一张藤椅上,透过屋顶的圆窗仰望着天空,混浊的双眼中清晰的映着明月和星辰。
屋顶的圆窗并不大,只有一丈见方,但仿佛整片天空的云河和星海都在这一丈见方的圆窗之中,一览无遗。
明亮的月光从圆窗中洒入,在地面留下一片光明,年迈的戈近亨就半躺在这片光明中。
戈近亨的右手边有一方圆桌,圆桌上有一张白玉石雕刻的星盘,而星盘旁有一盏可有可无的烛火。
如此烛火,戈近亨身后的六丈处也有一盏。
那盏烛火照亮了一方青铜漏壶,缓慢而沉重的水滴慢慢淹住了子时三刻的时刻线。
作为春秋皇朝钦天监德高望重的老监正,这种值夜观星的苦差事戈近亨完全可以交给下属来做,往常他也是这样做的,却不知为何,今夜一种几乎不会出自老龄人的莫名躁动驱使着他非要亲自来值夜,难道今夜将有大事生?
戈近亨已经九十二岁,春秋皇朝钦天监监正之职向来都是子承父业,戈近亨自然也不例外,他从他父亲手中接过监正之位已经七十又二年。
星宿有其召,有其兆,召未知,兆祸福。
作为春秋皇朝开国以来最长寿的钦天监监正,戈近亨这一生为皇朝观星,预测了不下十场大祸事、大灾难。比如天玺十八年的河北地洪涝水患,比如天玺四十三年的上京地地龙翻身,比如天玺六十年的仓蜀地塌山流石,又比如今年,也就是天玺七十二年西云地的大旱热疫。
也正是因为戈近亨所司的钦天监对灾祸的准确预测,皇朝才有充足的时间来储蓄物资,调动人马,以此来应对灾祸降临时的饥荒和民乱。
钦天监监正不过是五品官位,却因戈近亨这一生的事迹,他和他所司的钦天监在春秋皇朝庞大而复杂的官僚体系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无人可以小觑。
春秋皇朝自开国以来,以教礼乐治世经国,盛世四百余载,少有无天灾的太平年,却少有人祸之事生,这除了因为钦天监对于历年灾害的预测,更是因为春秋皇朝精密的官员体系和考评制度。春秋皇朝统治中州万疆之地,庞大而复杂精密的官员体系之间相互协作,互为依辅,这般庞大的帝国才能顺利朝前开动。
年迈的戈近亨从左手边的矮桌上拿上一杯苦茶喝下,苦涩的茶水驱散了午夜袭来的倦怠,他放下茶杯,揉了揉由于仰望星空太久而干涩的眼睛,待眼睛稍润舒服后,他移开了双手,目光落在了圆桌上那张白玉雕刻的星盘上。
这张白玉星盘是戈近亨祖上传下来的,他能通过星象准确的预测灾祸,这张星盘立下了汗马功劳,他这一生都在专研星象,数十年来也对星盘中的几处错误做出了纠正。
这是一张趋于完美的星盘,星盘在历代戈家先辈的手中慢慢完善,在他戈近亨的手中才完美起来,这是一种成就,这种成就让戈近亨甚是满足。再过两日,戈近亨就将告老还乡,而这张完美的星盘和钦天监监正之位,他都将交给自己的孙儿,他没有不舍,这是一种传承,传承有所承,他甚是欣慰。
不过,戈近亨仍有一丝遗憾。
在中州有史字记载的历史之中,就在前朝,四百年前的西楼皇朝时代,也有一位钦天监监正,那位前朝的监正同样精通天象地理,他那一生一共预测了二十四次大大小小的灾祸。
二十四次,这也是戈近亨为春秋皇朝预测到的灾祸的数字。
如此以来,戈近亨就不能成为中州有史以来的钦天监监正之第一人,他只能和前朝的那位监正齐名。
这就是戈近亨心中的那一丝遗憾,他想名垂青史,他要做他所在的这个领域的第一人。
“无灾,那便是天下太平,甚好,甚好。”
戈近亨又喝了一口苦茶,如此说道,只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如同他年迈的表皮一样年迈的内心其实并不平静,就是这一丝遗憾,就是这种不平静,致使他莫名躁动,他才会在临近告老还乡的最后两日要亲自来观星。
年迈了就是年迈了,精气神已经远远比不上年轻人,尚是午夜,戈近亨的倦意就连那杯最苦的茶水都驱不散,他微微叹息一声,“命该如此,还是睡下吧。”
戈近亨闭目了片刻,他心中的不甘又让他睁开了眼睛,想要成为有史以来的第一人,除了气运,自然也要付出前所未有的艰辛,他咬了咬牙,继续仰望着天空星辰,或许是出于经验,或是职业病,他总感觉今夜将有大事生。
青铜漏壶的水滴沉重而缓慢的滴着,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一刻钟,戈近亨感觉自己睁着眼睛都要睡着了,却在这时,从头顶圆窗中洒入,落在他身上的月光生了变化,原本似水的月光在一瞬之间溢出了红晕,仿佛掺进了血水。
戈近亨伸出双手,看着手中捧起的那片月光,或者说是血光,心惊不已,他似乎猜到了什么,缓缓仰起头,目光透过圆窗,望向那轮明月,那已经不是一轮明月,而是一轮血月。
血月。
戈近亨的内心颤抖了起来,他的身体也随之颤抖了起来,他颤抖是因为他即将预测到第二十五次灾祸,成为中州有史以来的钦天监监正第一人,更是因为他内心的担忧和恐惧。
血月乃是至阴至寒之相,兆示着人世间正气渐弱,邪气渐旺,怨气渐盛,戾气渐强。这也预示着,天下就将风云剧变,山河就将悲鸣。
天下动荡,火光四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戈近亨如何能不担忧,不恐惧?
血月之兆并非是谣言流言,而是确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