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出门果然不比往日。除却三五属官之外,只有六十名随从——这六十人都穿着白布甲、白布蜀衫、青绢半臂、袴奴,戴幞头、穿乌皮靴,个个面容黝黑,手臂虬结,腰间都配着蹀躞带,悬着短刀等物,一望便知是军士。李晟带我乘车,属官与随从们骑驴,到僻静的地方停下来,军士们分为两拨,二十人留在原地看车马骡从,走了一会,又有三十人散入人群中,只剩十人与东宫属官韦承庆、成玄一、格希元护卫着李晟与我向一方去。
李晟一贯恪守礼教,待我虽也亲昵,却不如李睿那般随时勾肩搭背、恣意越礼,然而今日许是出了宫的缘故,他一直叫我走在身边,一手紧紧牵住我,时不时嘱咐一句“跟好了”,他身边好几个护卫也将我几面夹住,连韦承庆等人也都护在我们身边。
我因着韦承庆姓了个“韦”字,不自觉地又向他搭讪道:“韦公郡望何处?”
韦承庆拱手道:“某祖、父寓居河内,不敢妄称郡姓。”
我听他并未说祖籍,有心想问问京兆韦氏与他有无关系,再一想,京兆韦氏号称“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韦欢出自这样的大族,只怕随便拿个石头对天一砸,都能砸到几个亲戚,再说她的亲父兄待她都不过如此,便替她多现一门远房亲戚,又能怎样?便不再问,反倒是李晟笑道:“韦公是御史大夫思谦公之子,祖籍京兆,先人迁至河内郡,亦是隆重之门。”
韦承庆便拱手道:“太子太抬举某了。”
这两人一唱一和,相互吹捧,不多时,连旁边几人也牵了进来。李晟为人甚谦和,那成玄一、格希元两人本是无甚名气的小小校郎,他却也将家门族姓记得一清二楚,向我一一介绍,我对除了韦氏之外的姓氏都很不感兴趣,嗯嗯呀呀地敷衍,拽着他问:“阿兄要带我去哪?”
李晟无奈地道:“去市集。”
我想了千万个地方,却不曾想他会带我去市集,有些紧张地道:“耶耶娘娘不大喜欢我们去那些地方罢?”去年还是前年,有个外官觐见时不懂规矩,去了长安东市,还买了两块蒸饼,父亲和母亲都大为不悦,将他贬了好几级才罢,我们若是偷偷出来倒也罢了,这样大张旗鼓地跑到坊市上去,万一叫母亲知道,不是找不自在么?
李晟道:“所以我叫你换衣裳。穿着官服去,是有失朝仪,若穿了便服,便不打紧了。”见我有些不信,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没事,若陛下责怪,我替你担着。”
我只要他这句话,闻言便放了心,边走边东张西望地看两边。
以前出门,都有仪卫清道,看不到什么景致,与韦欢出去那次,又遇见了长安令追捕,实在没什么心情,现在是奉太子钧旨逛街,反倒有空东看看,西看看。李晟也甚是纵容,还叫人拿了一串钱给我:“兕子可认得这是多少?”
我受到了他的鄙视,十分不忿:“一串是一贯,一贯是一千,这有什么认不得的?”谁知这话一出,便听李晟与韦承庆几个都笑起来,李晟边笑边道:“六郎当初也是这么答的,你再看看。”
我见他只是卖弄玄虚,便走到背钱的军士面前,踮脚数了半晌,还没数完,便见李晟摇头笑道:“别数了,是九百五十,如今市面上一贯皆不足千,或九百,或九百五,便当一贯用了。”
我方明就里,见那一串甚大,便试着用手去拎,入手却极沉,少说也有四五斤的样子,李晟却还道:“这是恶钱,千不足六斤。开元通宝足数当有六斤四两,新制的麟德泉宝以一当十,约有十两之数。”他说时韦承庆便从怀里摸出另一串钱来,比这一串少了许多,却是足额的新钱,因是去年印制,号为“麟德泉宝”,父亲赏了我许多,还有各色金银铸的通宝泉宝,都叫我收在里,从不曾看过,却不知李晟叫我看这个是为了什么?
我不解地看李晟,他却不肯解释,只命人解了几十枚钱给我,道:“兕子想要什么,便自己去买买看,你是不是还从未用钱买过东西?”
原来我们已经走到东市坊门,方才路上已是热闹,这里却又要更热闹几倍,本来各坊中也有酒肆、食货店、布帛行等,到了这里,卖酒的有酒肆、酒坊、酒炉、酒楼、酒家,卖食货的有饼店、糕饼行、油饼胡、烧饼胡、塔纳胡、饆饠市,卖布匹的分绢、帛、缣、绸、缎、丝、锦、各地绣品,米市有稻、粟、麦、米、细白米、白米、粉、面,口马行卖各色人口、马、驴、牛、骡、骆驼,据说有时还能买到大象——我对买大象没什么兴趣,却吃惊于人口居然与牲口一道在口马行贩卖,门外站着揽客用的几个几乎都是衣不蔽体、瘦骨嶙峋的模样,我一时没忍住,走了进去,见里面有许多与我年纪相差无几,甚至更小的奴婢、胡人、吐蕃人、突厥人、越人、矮奴。
我进的这一家却是明码标价,每人头上都有个牌子,最便宜的是老者,一二贯钱便能买一人,其次是孩子,年十岁者不过数匹绢的价钱,年纪越长、身形越雄壮的越贵,最贵的却是胡姬、矮奴和昆仑奴,几千上万匹绢的都有。
李晟见到这些人,也露出恻隐之色,向我叹道:“连年大饥,米贵人贱,今年的价只有去年的一半,去年又只有前年的什一,矮奴、昆仑奴和胡姬的价却是连年涨,唉。”
我莫名地生起气,低声道:“阿兄看见他们,就只想到价贵价贱,没想到别的么?他们也是好好的民人,被当作畜产一般在这里贩卖,阿兄觉得这样合理?”
李晟一怔,蹙眉道:“在这里卖的都不是良民,不是奴婢,便是客女妾室,买卖本是常事。”
韦承庆怕我不懂,还特地笑着解释:“圣人早些年议定大唐律,便定妾以下皆可买卖,客女如部曲之女,如奴婢放良亦如此例。”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
母亲不许我和韦欢过于亲昵,用的也是“奴婢辈”这样的说法,自然,在母亲眼里,崔明德也好,韦欢也好,乃至团儿、婉儿,这些人不论出身、样貌、才华,都是一样的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玩意”,这却全然无法阻挡她们被世人按照家世门第和嫡庶良贱分类,韦欢在家里受欺负,在我那里无法出头,被许多人看不起,不都是因为这该死的出身么?我的好父亲制定了大唐律,说“妾通买卖”,“婢同畜产”,于是韦欢这样的妾生子也便是半主半奴的存在。说到底我李家追溯到最祖上也未必是什么好出身,最后不是一样得了天下?外祖父家里是卖木材的,母亲也是从皇家的“妾”做起,不是一样做了天后,日后还很有可能成为则天女帝?父亲定氏族志,五姓七氏立刻便从一等高门跌至三等,再过几十上百年,他们也不过是普通人家,有什么好值得炫耀的?偏要这样糟践别人。
就是因为有像他们这样的人在,时时、处处都讲求门阀嫡庶,才迫得阿欢至此,阿欢待我本是很好的,都是因为他们,才变成这样。
大约我的表情过于明显,李晟与韦承庆两人都是一怔,李晟想伸手安抚我,被我一扭头躲开——此刻在我身边的若不是他,而是李睿,只怕我早就拔脚跑了。
李晟苦笑道:“阿兄知道兕子心肠好,阿兄特地带你来这里,本来就是要做善事的,你莫急。”说着对韦承庆使个眼色,韦承庆会意,叫过丁口行的人,轻轻说了几句,将全行的丁口,除去舞姬、异族与矮奴、昆仑奴之外,尽数买下。买卖数额既大,李晟又不想张扬,并未携带绢帛,只用金银锭子付清。那丁口行的见了这官造的金银锭,知道李晟身份非凡,倒也不敢狠克扣价格,放人时又各人都给了一袋粟米,李晟打了两个军士领他们出去,又带我去了另外一家,也原样将人都买了下来。
我见他如此,倒显得我无理取闹似的,面上讪讪的,又问:“阿兄买了这么多人,要带去哪里?”
李晟笑道:“这里大半都是受灾的流民,如今米贵人贱,卖不起价,便是卖在丁口行里的,也有许多饿死的,我有时四处走走,到这里将他们买了,送去寺观等处安置,只当是在积德了。”
我道:“阿兄贵为太子,主持朝务,好好赈灾,便可以救多少人了,何苦做这些事?你一个人,又济得过来几人?”
李晟摇头道:“赈灾是赈灾,我…我一人虽无能为力,救得一人,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他说话间,我才见散入人群的军士在东市买了粟米,扛到外面,遇见乞讨的便都给一点,好在东都城中流民并不多,东市里的乞丐很快便赈济到了。
李晟便又领我到慈恩寺去,将下剩的钱粮粟米尽数舍在寺中,我见他慷慨,便也道:“我回去便交些钱给阿兄,阿兄也替我舍了罢。”
李晟笑道:“你能有多少钱?抵得什么用处?不用你的。”
我想他突然叫我出来,又看了这么大一圈,一定不是全无缘由,便抱着他的手道:“如阿兄所说,总是能做一点是一点罢,或者…阿兄想叫我做别的?”
李晟没察觉我的小心眼,他看了我一眼,犹豫片刻,才道:“兕子…你若想替这些流民做些事,便向父亲、母亲说说,罢修上阳宫——不消你如何劝谏,只要我进言时,你在旁说一二句‘流民可怜’,母亲素来宠你,我已求,你再替我说一二句,或者…能行。”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