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儿想了想,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真该死,他竟然忘了,公子的衣服何等金贵,自己这手粗糙,说不定还沾了油,怎么能去拿衣服呢,下次要注意。
两天后,县衙升堂审案。
诉状是陆璘新请的师爷送到珍娘丈夫陈有田手上,并劝说一番,承诺一番,让他答应来告官的。
但陈有田如今已不能自如走路,若要从村里到县城,还要让人用板车拖过来,种种困难,陆璘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定会来。
上午将之前排好的案子审完,到了中午休息时间,甚至连那收到牌票的丁管家都来了,陈有田还没来。
陆璘在后堂问师爷李由:“陈有田今日会来么?你同他如何说的?”
李由是安陆府学的廪生,再往下考,却是屡考屡败,到三十多也仍只是个秀才,这两年终于死了心,不继续考了,给人写个信、作个担保,或是去县学讲课维持生计。
陆璘选中他做师爷是因为他还存有读人的气节,以及虽屡试不第,却还能在安陆过得不错,熟谙本地风俗人情,以及对县衙、徐家乃至德安府都有了解。
听他发问,李由回道:“我和他说大人是新官上任,及需三把火,而这徐家的走狗丁管家就是第一把火,只要他敢来,丁管家一定会被收监。还给了他十钱,和他说若腿脚不方便来,便拿这十钱去找个人送他来。”
话音落,他突然道:“坏了,我不该给他钱。”
陆璘没见过陈有田,但从许珍娘口中对他也有几分了解,说道:“他现在缺的不是钱,而是信心,他从有田到无田,到身残,一定想过走官府这条路,可却还是这样,证明并没有走通,他兴许会怀疑我们用心叵测,要不然为什么要给他钱让他来告状?”
李由叹声道:“倒是我没想到这点,当时只担心他拖着两条断腿想来也来不了。”
陆璘回道:“这也不怪你,没有那十钱,兴许他还真来不了。”
陆璘想起之前断过的几桩案子,也有人意图贿赂,但他从未收过,全是禀公执法,也得了些百姓的夸赞,说他是青天大老爷,不知这些名声有没有一点传到陈有田耳中,给他一些信心。
正说着,杨钊过来道:“陆大人,徐仕派了家中的管家来,说咱们县学的教舍年久失修,总漏雨,他愿捐赠善款一百两,用来修葺教舍。”
李由看向陆璘,陆璘回道:“徐仕有此善心我自然欣慰,等我将下午的案子审结了,便与徐府管家详谈。”
杨钊佯装不知地问:“上午审了那么些,还有案子没审结么?”
陆璘淡声回:“排在第五的,陈家村村民陈有田状告丁孝一案,挂了号,还没审。”
杨钊一副惊讶的样子:“可那人不是没来么,既然没来,难不成还等着他?”
“村里离县城远,而且看诉状上,这陈有田还被丁孝打断了腿,想来是行动不便,晚一些也是能体谅的。”陆璘说。
杨钊心里知道,这位新知县是铁了心要从这丁管家开刀清查徐家了,他再劝也是无济于事,倒不如提早和黄盛等人合计一番,怎么把自己择出去。
等到下午,今日的所有案件都审结,眼看都快到放衙时间了,陈有田终于来了。
他年龄只有三十四,是正当壮年的男人,此时却瘦骨嶙峋,全身邋遢,垂着乱发,用手支着地瘫在公堂上。
他沉声道:“草民有冤,求大人作主。”
陆璘第一次看着陈有田,也是第一次面对一个普通百姓的苦难。
这个人,不再是一个名字、一个讲述出来的冤屈故事,而是切切实实的一个人。他们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那个“水”,是全国赋税的来源,是一个国家正常运行的国本,但在京城、在朝堂上,却从不会有他们的声音。
他们存在于政事堂那些奏疏卷册的数字中:某某县,农户两万一千八百二十二户,壮丁五万四千六百七十五;或是某某年,某某县水灾,三千余人卒。
徐家的案子,就算上报,也只是一个霸占民田、压榨佃户、以强权欺压百姓而已,陈有田这个人都不会被上面所知道。
静静听陈有田陈述完案情,陆璘便问一旁的丁孝:“陈有田所指的这些,丁孝你认吗?”
丁孝立刻道:“当然不认,大人,草民冤枉!那佃户的租子是一早说好了的,他要不认他别租地啊,认了不就得交租么?再说地也不是我的,我替主人家收租混口饭吃而已;那许珍娘自己想免租,跑来勾引我,我只是一时没把控住而已,毕竟那娘们儿风骚……听说现在还去杨柳店当婊子卖去了……”
“你闭嘴,分明是你们逼的!”陈有田在一旁怒吼,几乎要爬过去打他,丁孝朝陆璘道:“大人你看这瘫子,这得算一个咆哮公堂吧?”
陆璘看向一旁李由,李由站上前道:“丁孝,知县大人让你陈述案情,不是让你诋毁他人,你再这样谩骂污辱原告,可是要挨板子的。”
丁孝立刻道:“好好好,我忘了,那我说那许珍娘是做□□去了行吧?所以啊,这女人天生就是个淫荡下贱的,这她跑来勾搭我,我又早些年就死了婆娘,当时实在是忍不住是不是?结果这陈有田知道了,竟拿着锄头来我家要杀我……”
馨济堂内已没了病人,施菀收了东西似要出去。
枇杷问:“师父今天怎么走这么早?”
施菀回:“我去看看县衙是不是还在审案。”
“就是刚才刘老二说的那个瘫子告状的案子?我也去看看,一听就有冤情,不知这次这知县大人能不能查清案情,帮他讨回公道。”枇杷最爱看热闹,出门比施菀还积极。
施菀是既想知道案情怎样了,又担心事情进展不顺利,想着等消息还不如去看个明白,所以与枇杷一同往县衙而去。
到县衙时,外面早已围了好几圈人。
公堂上,李由朝着丁孝道:“朝廷有法令,田主与佃户,收租比例不得超过六成,而你当年对陈有田收的租子已到了八成——”
丁孝要说话,李由接着道:“我知道你要收的按额度是七成,但对他们家当年的收成来说就是八成,而且你还扬言陈有田对你不敬,迟早你要废了他、让他记得,然后你再去逼迫许珍娘,证据就是有人看见你在田梗上拦住许珍娘去路不让她走。
“所以我有理由怀疑,你之所以一定要收八成租,就是冲着许珍娘去的,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许珍娘这样一个柔弱又心疼丈夫的女子,一定会受你的胁迫。牺牲自己,全家尚有口粮,不牺牲自己,则是家人饿死。丁孝,你威逼、胁迫许珍娘委身于你,也是强奸!
“试问,一个恶霸对一个女人说,你若不从我,我就杀了你丈夫和孩子,从了我,我就放他们活路,女人走投无路而从了,难道叫存心勾引?”
丁孝大喊道:“我没逼她,是她主动勾引我,她去杨柳店做妓女就能证明!”
“她去杨柳店,那是黄正鸿的案子,与你无关。”李由说,然后继续道:“按我朝律法,丈夫撞见妻子被人强奸,是可以当场将人打死而不受刑罚的,陈有田得知你欺侮自己妻子后,气盛之下拿锄头去你家,也属人之常情,然而直到此时你也丝毫不知悔改,竟让四个儿子一拥而上围殴苦主,若不是下死手,也不能将人双腿都打断,所以你这是蓄意重伤,以上种种,就算判不了死罪,也足够杖一百,流放三千里了。”
这时陆璘抬眼,看到了堂下人群中站着的施菀。
丁孝一翻慷慨陈词,让堂下围观的人纷纷喊着要将丁孝正法,丁孝却仍然嚣张大喊道:“我不是强奸,分明是许珍娘勾引,她去杨柳店卖也是人逼的吗?如果是这样,那嫖过她的男人不都要判成强奸了?就她那样的下贱货,我才不会去……”
陆璘知道施菀之前就担心许珍娘会不愿意告状,如今丁孝在此污辱许珍娘名誉,对她更是刺伤,便立刻打断丁孝道:“罪证已明,将丁孝与其四子收监候刑,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