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觉因下山而来,心中满怀忧心之事:既对观心寺依恋不舍,愁己忧物;又放心不下觉慈,与觉悲聊及觉慈,知道觉慈此行归山不能善了。不知不觉中竟是入了中都麒麟城,望眼而去,只见麒麟城人流穿梭,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货郎、走夫、商人各尽其能为生名计,胭脂店、药铺、绸缎庄、茶楼、古玩店为利吆喝。勾栏脂粉堆积,莺莺燕燕,花团锦簇,一片人世繁华,一代红颜逝去一代红颜盛放。个中人生百味,荣辱兴衰,觉因无心去领会。此时的他择无所向,漫无目的行走。忽然想到齐玉在城郊鸦儿山寻获,何不去看看。见天色不早,便买了些酒食,往鸦儿山步行而去。
十余里路,天刚好黑就到。这鸦儿山不高,觉因来到此便知为何唤作鸦儿山。原来此处山头枯木布遍,黑夜中看着这些枯树枝丫如群魔乱舞,不时有老鸦扑腾聒噪。觉因来到山顶,果然见山顶一片残垣断壁处巍颤颤立着一座小庙,四壁穿孔。此时入冬季节,山顶寒风肆虐,寒冷透骨。觉因见小庙内有火光升腾,不想还是有人夜宿于此。踏步进出,见一少年生佝偻着身躯围着地上火堆取暖,身上衣裳单薄,面色饥黄。生不想此时此地有人造访,心中诧异,拿眼一看却是一个中年和尚,身伟体魁。
“想不到大和尚也无落脚之处,天下寺庙众多,亦或是中都麒麟城。真乃奇哉!”生想是际遇不平,拿言挤兑道。
觉因闻言一怔,也不以为意,双手合什对生道:“施主有礼了!冒昧至此,打扰施主了,还请见谅。”
生见和尚知礼,不好以言相拒,道:“大和尚客气了。此次不是小生所有,小生流落至此,忝为先,打扰倒是无从言起。”
觉因见生立身,火堆照耀下,生显得身形修长,面貌清秀,双目清澈有神,听其言乃知磊落之人。道:“施主真乃磊落之人!贫僧觉因,敢问施主尊称?”
生见觉因言语不俗,心中对这和尚就不那么厌烦,道:“小生姓岑,双名梓誉。父亲为我取此名,只求闻名于乡里,出乡便是如此落魄!哎……”
觉因立时觉得这生挺有趣,笑道:“施主说笑了,如此说来,我法名觉因,只是觉其因,而不知果。”
岑梓誉大笑,道:“不果大师有礼了!”
觉因见其打趣自己,不放心上。道:“岑施主,我这带有酒食,一起围炉谈笑?”
岑梓誉道:“原来是酒肉和尚啊!”
觉因苦笑,这岑施主嘴上可不是饶人之辈,道:“说来岑施主见笑,生平第一次想喝酒吃肉,还不曾入口便与施主撞见。”
岑梓誉见觉因不是作伪,道:“大和尚犯戒律还俗了?”
觉因道:“师门见我不是可造之材,今日便入了凡俗。”
岑梓誉朗声大笑,笑后又是呜咽,心中伤怀,道:“大和尚与我都是被弃之人,流落荒山野岭,有家不能回。今借大和尚之酒,畅饮一番,但求一醉,不管明日将来!”
二人就着酒坛一人一口,胡乱吃些肉。不一会,酒肉已尽,岑梓誉已是有了醉意。觉因毫无醉意,心中越发清醒,遂问岑梓誉:“岑施主,为何流落至此?”
岑梓誉拿醉眼看着觉因,心中酸楚,道:“我乃清阳郡人氏,自幼读求取功名,千里之外赴中都赶考,性情满怀,意气风发。自恃以我之才,定能高中,不想天下人才济济,名落孙山。来时盘缠足备,哪知中都红尘中消金窟再多银两亦是填不满,盘缠尽散。人生地不熟,学友见我未有名次,人情寡薄,亦不周济。有家不能回,白日在街头卖字,夜宿于此。人生失意如怎是一个愁字了得?”
觉因又问:“岑施主,宿于此多久了?”
岑梓誉想了想道:“快半年了。”
觉因心中一震,问道:“可曾知道,半年前有一乞儿亦是宿于此,后被召入皇宫?”
岑梓誉看着觉因,叹息道:“如何不知,叫齐玉。先前我在麒麟城摆摊卖字,他在城内乞讨,常是照见。我本读人,自视甚高,先前倒不会与乞儿相识。而后落难,想想读人与乞儿又有何区别,读人求名闻达,乞儿求温饱,同是乞求。故心儿放开,也经常在街头与乞儿们交谈。听闻齐玉被召入皇宫,被一高僧渡为传人,其他不知。”
觉因又问:“这齐玉听说是东土人氏,遂一老丐乞讨至此?”
岑梓誉道:“却是如此,我家乡紧邻东土大悦国,听齐玉口音不差。”
觉因又问:“可有何异常处?”
岑梓誉道:“这齐玉聪慧异常,有次我在城中摆摊,闲来无事,正好齐玉与一般乞儿坐地我摊旁,我遂拿《千字》教他们,只有齐玉一听即会,我有心考校他,遂把《千字》通读一遍,让其背一遍,谁想齐玉一字不差背诵出来。当时我问他是否上过学,齐玉摇头说从未上过。我便再试探,拿偏生古来考校,齐玉当真天赋异禀,一遍能诵。我也自负读天赋过人,但较之齐玉,却是大为不及。哎……”
岑梓誉看着觉因道:“大和尚是为齐玉而来?”
觉因心中感慨,道:“道听途说,来此一探究竟。想来此处倒是有些机缘,齐玉能由此得人生转机。”
岑梓誉苦笑道:“大和尚可是取笑我了,先前我打趣大和尚却是不应该。我便是看齐玉于此得造化,便居于此。心中的希冀,倒显得可怜无奈!”
觉因听得,一怔,哈哈大笑,道:“岑施主多心了,和尚我不是那般无胸襟之人。实为感慨,不想岑施主竟然与我一般想法。”
岑梓誉问道:“大和尚之前于那座庙宇出家?”
觉因想起慧海方丈之言,虽然心在观心寺,但今后是观心寺人,不知以何身份示人?便道:“之前乃五心山观心寺出家,而今不知去向何方?”
岑梓誉不曾听过五心山观心寺,但见觉因不似寻常出家人,又道:“大和尚我有一番肺腑之言,但对大和尚却是刺耳之言,还请听之。”
觉因见岑梓誉此时双眼热切注视自己,便道:“岑施主,有何高论,和尚我洗耳恭听。”
岑梓誉便道:“我等读人读的是圣贤籍,自来内心轻视出家人。为何如此?其一,出家人身段好于常人,却不事生产,由百姓供养;其二,每日参禅,高论佛法,无非是一般懒散之人终日闲来无事辩论一个茶壶配几个茶杯,自诩为参机辩要;其三,天下大治时,庙宇林立,迷惑百姓,啖血吸髓于生民,天下大乱时,隐世避灾,为民不争。由此三论,如吾掌天下权柄,将尽移天下和尚去垦荒拓土,使其知百姓苦,使其知佛祖较之黍米孰为重要。”
觉因被岑梓誉这三论震惊得无以复加,心内澎湃不已。想来辩驳,事实如此:世俗之寺庙确实鲜少事于生产;参禅辩机悟自身,于百姓何益?天下大乱时不是出来止戈平息,天下大治时与民夺食。如此一想,觉因内心不守,纷乱杂陈。
岑梓誉见觉因面色变幻,复又言道:“出家人有如此多可恶,但也有一善,还请听之。”
觉因此时如怒海中弄飞舟,急切问道:“岑施主请赐教。”
岑梓誉道:“便是使人从善,教人不可为恶,这是唯一可取之处。至于苦行僧之苦修,教人忍耐苦痛等之教论,实不可取,不值一驳。”
觉因此时内心挣扎,仿佛有两个自己在心中搏斗,面上更是阴晴不定。岑梓誉知其内心交战,亦不打扰,拿起一本就着篝火读之。一夜就此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