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洪水涨到一层楼高，整座城市被一层浑浊的污水覆盖。但是水面格外宁静，无风无浪。 为了筹备开盘事宜，大区主管带领团队驻扎在这里，也被困在这里。服务人员格外充足，小区里情况还算稳定。大区主管加入业主群，修改一个吉利的昵称「大禹」。 大禹：「上次雪灾我们小区零伤亡，这次再接再厉！」 底下一群人附和着：「再创辉煌！」 有人好奇地问：「大禹是谁？」 管家们立刻造势：「我们大大大领导。」 陶花好笑地关闭群聊，觉得他们的行径好像小学生。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大禹是全国华东区主管，而不是她以为的本市东区主管。也是很久之后大家才知道这一次天灾不像雪灾总有消融的一天，这时候大多数人还无知地为停工停学而庆祝。 各种消息充斥着网络，难辨真伪，只有官方电视新闻比较可靠。演播室主画面里主持人正在连线专家，指导居民注意事项。 专家说话慢，温温吞吞的，便不显得事态紧急。底下一行滚动新闻却是触目惊心：「盆国罕见91级地震，三座主要城市均被淹没。」 陶花吓得后背发凉，盆国一两亿人口一夜之间减半。知道人类有多脆皮，但从来没有这么直观地看到一个国家半数人口覆灭。 夏国和盆国素有仇怨，关于是否救援网上吵成一片。有人说应该救，这是大国担当；有人反对，本国沿海遭灾还救不过来呢！ 然而有意思的是，当沿海居民发出求助信息时却收获一阵冷嘲热讽：「才淹一天就求救，沿海城市果然矫情。」 政府机构积极运转，洪水持续七天但城内没有大乱。虽然伤亡人数一直上升，但有尽在咫尺几近灭国的盆国作对比，一切就变得微不足道。 事情真正开始变坏的转折点是在第七天夜里，有人在阳台上敲着锅大吵大闹。陶花懒得起床查看，便在群里寻找答案。 群消息99+，看了半天才明白，敲盆人的物资被骗。 5-610:「群主置顶吧，屁大点儿事，烦死！再说一遍，03骗90说自己有空间，90去他家吃了两顿牛排之后就把所有物资搬下去。」 林林总总：「哈哈哈空间不是自动吸收吗？怎么还搬来搬去？」 「什么家庭？还有牛排？」 「刚开始那几天。」 90本来想咽下这个哑巴亏，挨到今天实在饿疯了，便不顾脸面闹起来。 陶花看完觉得不重要，傻子和呆子的故事，不是什么大恶之徒。 小区群里洋溢着幸灾乐祸的快乐，积极地议论着每一件大情小事充当网络审判官。 小区之外的发展却江河日下，巡护员直到后半夜才出警到小区。劝说半天03不肯开门，巡护员急躁起来哐哐砸。 有住户去看热闹，对着执法现场拍摄一小段一小段视频上传。起初群里以非议巡护员暴力执法的声音占上风，零星几个声音体谅巡护员工作量大。 03始终有持无恐，叫嚣着：“有本事破门啊！” 巡护员没跟他客气，撬棍一顶强行开门。 镜头给到03，他一脸痴呆样儿，胡子拉渣得好几天没收拾。愣了两秒后回神，他仍然嘴硬道：“有本事抓我啊！又没多少钱，最多关几天，给老子管饭就行。” 群里纷纷嫌弃： 「什么素质？」 「三楼是租户吧？」 洪水围城才不过短短一周而已，小区风气已经开始变化。从前小区的人自视甚高，歧视租户的事不曾发生过，这是自取其辱的行为。 陶花仔细想了想私聊大禹：「小区里断粮的人家多吗？我可以捐助一些大米，如果有需要的话你们拿去分。」 她希望人们不要被灾难打败，要自尊自爱地活着。 大禹：「现在还不合适，有了大米就想要蔬菜，吃完蔬菜想吃肉。」 大禹：「大米需要的，感谢。至于怎么弄我要仔细想想。」 陶花没有继续私聊，因为在小视频里看到大禹正忙着安抚03住户。 03突然不想吃免费饭，扒着鞋柜鬼哭狼号： “我错了，我他妈不是人。” “会留案底吧！” “我不能被单位辞退！我是村里唯一的研究生！” “苏苏我错了，苏苏我娶你，我肯定娶你，洪水退了就娶你，民政局开门就娶你！” 群里一群看客，明知故问看热闹： <
r> 「苏苏是90吗？」 「兄弟可以啊！睡了人家还骗？」 「太渣了。」 「穷理工男都这样。」 「谁说03是理工男？」 字里行间流氓气息逐渐浓厚，小半调侃小半羡慕，剩下的在吵架。 与此同时，陶花接到海量群好友添加的请求，然后被拉入一个新群，里面都是小区女性住户。 盈盈：「1201 原来十二楼有人住啊？」 5-1201:「你好。」 盈盈：「哈哈你好，我们一直好奇呢，十二楼晚上从来不亮灯。」 5-1201:「我有大半年不在家。」 盈盈：「其他房子呢，你们是一起的吗？一群朋友买同一层楼吗？」 没有，她一个人把十二楼买断。 5-1201:「特意创建女性群吗？」 盈盈：「是的，方便大家交流，比如有一些女性用品需求可以在这里说。」 盈盈：「今晚把大家都拉进来主要是想问有没有人跟90住户相熟？怕她想不开，最好有人能陪一陪。」 5-1201:「管家会去。」 盈盈：「管家是工作，不会太用心。」 群里有五六十个人，但好长一段时间只有她们两个人说话，其他人都躲着怕麻烦。 诸葛盈盈努力想要调动积极性，明确地打出好几个「大家」，然而始终没有更多人响应。 陶花看不下去，果断说道：「俩人够了，我们先上去看看。」 诸葛盈盈住在3栋，需要经过一个长长的空中走廊过来。走廊上的灯坏掉大半，陶花打着手电筒过去接。大禹注意到了，赶忙亦步亦趋地跟着。 “这时候难说没有外人混进小区，这种偏僻的角落您别一个人去。”大禹谨慎道。 “不用紧张我，都说了不是正经军官。”陶花笑道。 大禹却很坚持：“少校军衔哪有乱发的？” 陶花敷衍地说：“应该吧！” 俩人不再言语，在走廊里并肩走着，身后传来巡护员猛烈拍打90房门的声音。 很凶，像扫黄。 “例行检查，开门！” 苏苏本来一直张牙舞爪，自从03说要娶她，便羞愧地跑回家。社会解放近百年，女性仍然觉得发生性关系是「被睡」，说破之后会羞愤。 电梯数字猩红跳跃闪到「9」，大禹迎向诸葛盈盈，夸张得热泪盈眶：“主任，靠你了！” 陶花傻傻地跟着喊：“主任好，我是12楼的陶花。” 诸葛盈盈在前头带路，一边大步流星走向5栋，一边爽朗地向陶花解释：“我不是真的主任，这几天女生们很多事情都是我在协调，他们开玩笑喊我妇女主任。” 陶花甜甜地笑开，她喜欢诸葛盈盈。这人做事说话麻利，给人踏实的感觉。 诸葛盈盈动作快，小区工作人员积极，巡护员也负责……看大家都在努力解决问题，陶花感到安心，然而事情还是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2-90:「图片」 2栋的住户发图片，显示苏苏已经坐在阳台栏杆上。 2-90：「你们到了吗？」 巡护员看到图片之后不敢拖延，直接撞门进去。陶花听到响声，迷茫地跟着大家狂奔过走廊，急急忙忙到90门口时只看到阳台空空荡荡。 管家吓得大哭：“她……呜呜……巡护……两个巡护员想拉她，一个拉一个……呜呜……” 大禹不耐烦地吼一句：“好好说话！” 陶花已经听清楚，就是两个巡护员没抓住苏苏，最终一起掉下去。她拉着诸葛盈盈往电梯跑，一边跑一边说：“我家有几艘冲锋艇，你看能动员多少人，大家一起找找。水这么深，搞不好还有救。” 大禹听见也跟着她们跑，一边跑一边操心地嘱咐：“家里有多少物资不要到处说。” 到达十二楼时大禹拦着不让诸葛盈盈进门，大禹本人也回避着不进门，问道：“你自己能拿出来吗？” 陶花无奈道：“可以。” 不懂藏富的不止陶花一人，听说号召帮忙打捞巡护员，小区住户各显神通，潜水服、头戴式矿灯、水下探测仪等五花八门的设备全部贡献出来。 大家聚到三楼平台，一群人吭哧吭哧给冲锋艇充气，另一群人围着水下探测仪看个新奇。 “这不行吧，这是找
鱼的。” “也，也能找人吧！看见不一样的，肯定就是人。” “现在钓鱼佬这么高级！” 水位漫过二楼，但还没到三楼，冲锋艇充足气之后得吊着放下去，人则需要扶着柱子爬下去。 大禹突然伸手拉着陶花：“你就别去吧，万一磕着碰着。” 一群人闻着声儿纷纷侧目，起哄声不断。 诸葛盈盈已经在船上等着，陶花怕动作慢会被嫌弃，果断把大禹的手拍掉。 诸葛盈盈没让她失望，做事果然麻利，俩人刚坐定便立刻拿船桨撑着墙壁荡出去。 水面浑浊不堪，巡护员就算大难不死肯定也被拍晕难寻，其实大家心里都不抱太大希望。 半小时过去毫无所获，众人渐渐有些疲软，不如刚开始那样积极。 林古努力给大家打气：“巡护员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生还的几率大。我刚刚在网上查过，落水姿势标准的话，30米以内有机会活下来。” “听林总的！反正回去除了睡觉也没事咯，大家坚持一下找到天亮！”莫冉白大喊一声。 莫冉白声音尖细，特征突出。 “他是610吗？”陶花在群里听过这声音。 “嗯，话最多的就是他。”诸葛盈盈说。 陶花觉得莫冉白这人也还行，在群里的言行确实碎嘴惹人厌，但做起事来不含糊。 大家的坚持努力没有找到巡护员，但把附近几栋楼的居民感动，纷纷走到阳台上帮忙打光。看得出来很多人是第一次参与救援，傻了吧唧地照着搜救人员的眼睛晃。 大禹弄来一个扩音喇叭，他自己不喊，递给诸葛盈盈。他的借口很好：“晚上容易吵着大家，女声比较温柔，你来说。” 诸葛盈盈看得明白，损一句：“是是，您服务得好，坏人都是我来当。” 虽然心知肚明，但是诸葛盈盈没有推辞，立刻录制一段语音：「感谢各位邻居帮忙，我们现在简单划分一下照明区域。高层住户往自己楼栋底下近处的水面照明，低层住户依次递进朝稍远处水面照明。我们争取把全水域照亮，谢谢大家帮忙。」 陶花对诸葛盈盈的敬佩又多几分，会说话又会做事。不需要严厉地指出不当之处，就能把大家引导到正确的方向。 “有东西！有东西！”莫冉白兴奋地大喊。 有个人形的东西浮在水面上，冲锋艇聚拢过去，大家七手八脚拿着船桨去勾。 “轻点捅，人没死都给你们搞死了。” “断成这样还能活？找回个全尸就不错咯！” 陶花举着船桨半天没有动作，看衣服和头发长度应该是苏苏。陶花没有动作，其他地方都在搅和水浪，尸体便逐渐向她这边靠近。 诸葛盈盈看出陶花不对劲，拿船桨撑一下把尸体推向对面，同时打招呼：“你们先不划，我这边推过去。” 尸体被推来推去始终没人打捞上船，所有人都不想碰，最后是钩着尸体往5栋拖。 大家最终也没有把尸体抬上3楼平台，而是用漂浮的杂物简单地围起来固定。 众人嘴上说得冠冕堂皇：“不用上去，太麻烦了。一会儿巡护员过来，这样方便直接拉走。” 陶花从背包里找到一张急救毯递给诸葛盈盈，厚着脸皮说：“你可以拿这个给她盖上吗？我有点儿不敢靠近。” 急救毯薄得像锡纸，折叠起来只有豆腐块大小。 诸葛盈盈大方地答应，还很照顾陶花：“一会儿你要是不敢看就把眼睛闭上，别人不知道的。” 陶花本来觉得羞愧，自觉像个只说不做的圣母，没想到诸葛盈盈会这么包容她。 陶花天真地说：“是大禹让你照顾我吗？我这个少校真的就是虚衔，不重要的。” 诸葛盈盈划船的动作慢一拍，惊讶道：“军职吗？” 陶花没有回答，默认了。 诸葛盈盈快速分析利弊，叮嘱道：“不要跟别人说。你可能没经验，这种时候这种身份很容易被道德绑架。” 陶花感到全身暖洋洋，乖乖应一声：“好。” 冲锋艇靠近5栋，俩人终于近距离看清遇难者，确实是苏苏。她的四肢以奇怪的姿势扭曲着，脖子好像断了，脑袋随着水浪大幅度摇摆。 “害怕就别看了。”诸葛盈盈动作敏捷，一脚踩到柱子凸起处稳定身形，利落地展开救生毯将苏苏全身包裹。 救生毯沾水，跟尸体紧紧地裹在一起。有人拍下这一幕发群里，非但没有敬畏，还恶意地比作烧烤。 <
> 起先一群人跟着起哄，后来被「正义」的声量压下去。 拍摄者受到指责还不知反省：「冲我干吗？人又不是我逼死的。」 03留在自己家里，还没被抓走，因为当时巡护员觉得救苏苏要紧，抓人反而不急。此时确认苏苏死亡，03终于受不住，「扑通」一声也从阳台跳下去。 水都已经淹到二楼，他在三楼跳个屁！ 救援众人被吓一跳，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之后气得乱骂：“小瘪三添乱呢！” 应该去救03的，毕竟水里也脏，但大家都有点儿懒洋洋地划水。 巡护所的支援终于感到，他们不知道前因后果，反正看到有人落水便搭救，动作利索地把03拉上船。 这次出警的是陈巡护，他办事老辣，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很快就找到方向把两个落水同事捞起来。俩人都已经没气儿，现场气氛变得沉默肃穆。 陈巡护强忍着悲伤说道：“谢谢大家协助。” 巡护所的小船带不了三具尸体加一个嫌疑人，大禹指挥着：“林古，安排两艘冲锋艇送一送。” 大家不愿意碰苏苏，但挺愿意把巡护员搬上冲锋艇。 晚上，大禹给陶花发消息：「派出所坏掉几艘船，挺缺装备的。这两艘装过死人，你要嫌晦气就捐了吧！」 怪怪的，说不上来，反正陶花不喜欢这一段表达。 但她来不及多想，只觉得事态紧急，人命脆弱。要尽量维护小区稳定，大禹的作用很关键。 陶花：「没事，你安排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