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刚刚挂上东方天际,沉静安宁中有几声鸟啼。阿勇在前面熟练地赶着马,嘴里哼着小曲,三人踩着开城门的点朝着瓷厂去了。 “吁~”他拉紧了缰绳,眯着眼仔细看了看不远处翠绿的青稻叶,“大小姐,前面稻田水沟里好像躺了个人。” 身穿藏青色葛布长袍的高大男子斜躺在田埂上,半边身子浸泡在水里,长发披散看不清长相。 常满掀开车帘探出头,询问:“是醉汉吗?” “不是,好像是受伤了。”阿勇跳下车缘,上前用马鞭推了下男子的肩,那人就仰面倒在了地上,露出前胸被利器划破的衣物和伤口,地面上一滩半干发黑的血渍。 “啊,好多血……”玉扇低呼了一声。 阿勇停了停,说:“他还活着。” 常满干脆地把车帘一放,交握住微微颤抖的双手,“不管他,勇叔我们快走。” “……”阿勇犹豫了一刻,没再多言,脱下蓑衣盖在男子身上,今天他的任务是安全护送大小姐往返瓷厂。 他曾作为镖师跟随商队四处走动过,有些见识,这人的伤口平滑翻卷,一看就不是普通刀剑能造成的,只有多次锻打、开刃成型的武器才能这般锋利。 “小姐,真的不管了吗?”玉扇伸手颤抖地抓住常满的衣袖。 常满深呼一口气,默默地劝自己,不要多管闲事。 她才刚穿到这个世界一天,人生地不熟的古代,系统也没有发布要她救助这男子的任务,更别说不论是寻仇还是抢劫,这人看起来都有大麻烦的样子。 马蹄噔噔,马车一颠一颠,车帘随着马车的颠簸卷起了边角,男子无知无觉倒在路边的画面从缝隙中一闪而过。 “勇叔,停一下……”常满心中天人交战,最终用力捏了下额角,压下狂乱的心跳:“快把人扶上车。” 她对自己说,就只是给他包扎一下,醒了就让他走。 “交给我。”阿勇勒紧缰绳,敏捷地向后奔去,一拉一抬就将人抗在肩上背了回来。 晨风吹过,卷起细微的尘土,无人发现路边少了一个大活人。 马车上。 常满小心翼翼地揭开被鲜血浸透了的布料,男子结实的胸膛果然有一道狰狞的刀伤,斜跨前胸至右肩,伤口旁边的皮肉因失血过多而翻卷泛白。 或许应该称他为年轻男孩,还未脱离少年感的骨骼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精瘦肌肉。 她用车上备着的温水打湿手帕,稍稍清理了伤口附近的血渍,将勇叔给的金疮药洒在伤口上。但这都没有用,伤口依旧在往外渗出的鲜血,将药粉都冲走了。 此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手边也没有趁手的医药工具,她只能用干净的手帕用力压住伤口止血,再不治疗他恐怕就要丧命在自己的马车上了。 对于从小生活在治安良好的繁华都市的常满来说,她从未见过如此严重的伤势。 她难以抑制内心地害怕:“勇叔,他伤的太重了,你有相熟的医馆吗?要嘴严不会乱说话的。” 阿勇把马鞭甩得空响,马车飞奔在郊外的土路上,“小姐不想让人知道的话,交给我来吧,我在镖局学过处理外伤。” 玉扇小心地拭去男子下颌上的污血,露出一张面色苍白如纸、气质清隽俊雅的面孔,她惊讶极了:“小姐,他长的真好看。” “傻姑娘,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小姐我也很好看。” 宋熙恒就是在这时醒来的,他没有立即睁开眼,意识到自己置身在一架马车上,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他绷紧了下颚,难道又是他的好二哥派来的人。 他指尖微动,小臂上的袖刀竟然没有被搜走,转动手腕握住了刀柄。 常满的双手还压在他的伤口上,瞥到他抖动的眼皮,“你醒了吗?你受伤太重,血还没止住,只能暂时压住伤口。” 宋熙恒猛地睁开了眼,欺身压向前,蓄力挥动手臂,锃的一声小巧的袖刀就架在了常满的喉咙上。 “啊……!”玉扇吓得脸都白了:“小姐……” “大小姐,出了何事?”阿勇掀开车帘,一手握住了腰间的柴刀。他捶了一下侧壁,懊恼自己竟然忘记搜身,也忘记把这人的手脚捆起来,竟然让他挟持了小姐。 “我没事,勇叔你去驾车吧。”常满安抚住两人,自己小命在他手中,不能激怒他。 宋熙恒这时候才诧异地发现自己敞着胸膛,斜靠在马车壁上,被他用刀架着脖子的是一名过于年轻的少女,她离的实在太近,呼吸铺洒在自己的侧颈上。 他嗓音嘶哑地发问:“你是谁?” <
r> “我只是一个倒霉的路人,在路边捡到了昏迷的伤者,你再动伤口可就又要裂开了。”常满因陡然变故惊诧到瞳孔瑟缩,瞥到男子右肩上淌出的鲜血晕湿了手帕。 在她的余光里,短小却锋利的袖刀反射出一道亮光,甚至能感受到刀刃紧贴皮肤的冰凉感。 常满在男子醒来后反而冷静了下来,控制住自己内心巨大的恐惧,装作若无其事地翻了个白眼,将手一撒,顺势退到马车对面的座椅上,稍稍远离了凶器。 “你自己按着,你不会要恩将仇报吧?” “自然是不会。”宋熙恒收起袖刀,温和地反问:“姑娘要带我去哪?” 他不露声色地观察了一番,这只是一架非常普通的马车,主事的少女颇有几分胆量和主见,剩下的侍女和老仆不是年幼就是年老,三人都没有什么威胁。 常满一愣:“没有哪里,既然你已经醒了,就自己走吧。” 宋熙恒苦笑一下,整了整衣服,抱拳行礼:“姑娘,刚才是在下多有冒犯,我叫李恒,在扬州府经营茶叶生意。昨夜路遇劫匪,才受了重伤,如今还与家仆们走散了。我这副身体也走不了,能否请姑娘替我找个大夫,容我伤好再自行离开。” 常满在心里怒吼,我信你个鬼!谁家茶商在胳膊上绑袖刀,开合灵敏得一看就不是凡物。 她不经感到有些后悔,瓷厂的麻烦还没解决,又给自己揽了个祸事。 她在心中暗想,要不就此赶他下车?反正他都醒了。可荒郊野外的没有大夫,让他在路边等死吗?那岂不是等于我亲手杀了他。 宋熙恒见对面的少女面色几经变化却始终没有答应,再次拱手补充道:“待我回家,便遣仆从送上白银千两,以作谢礼。” 他敛下眼里的精光,再次反手握住袖刀,若她还是不答应,就只能劫持少女命令两名仆从了。 常满心中来回纠结,还是开不了口让他下车,只好道:“郊外没有大夫,如果你愿意的话,勇叔会些治疗外伤的法子。” “那就拜托姑娘了。”宋熙恒暂时送了口气,才刚放松了警惕,身体就失去平衡向下跌倒。 常满揣着手,目光严阵以待地盯在宋熙恒身上,见此情形下意识地伸手托住他:“小心伤口!” 然而她忘记了自己现在是个十五岁的闺阁小姐,反被他带得踉跄贴近,掌心撑在他身后的木榻上,一个车咚。 两人面面相觑,常满趁机近距离打量了一下他,睫毛真长啊。 宋熙恒的耳朵尖染上了一片红霞,哪有女子直愣愣盯着人看的,他率先转开脸,必须尽快联系上护卫才行。 常满退开落座,点着膝盖思考,猜测他并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踪,找大夫只是寻求藏身之处的借口,看他果然没有坚持,心下了然,给他包扎完需要尽快让他走。 一行四人各有所思,终于马车来到瓷厂。 “勇叔,绕后门别让人看到,带他去我阿兄的卧房,上药前可以拿烈酒清洗一下伤口。”常满下车前低声嘱咐了一句。没有酒精消毒,那就用烈酒替代嘛,这是她唯一能想起的现代医疗措施了。 大掌柜早已听到马蹄声,抱着手在门口等候。 夏日的朝阳已经高悬,灿烂的阳光铺洒在中间的晒场上。 然而在忙碌的作坊中,那些手脚不停干活的窑工们,他们脸上全都挂着阴霾。 拉坯区的棚子下,一个小口短颈、丰肩瘦底的梅瓶在中年男子的双手下就快要成型了,也许是心神不宁,梅瓶的形状突然一下子崩溃了,歪七扭八的变成了一坨。 男子右拳狠狠锤了一下台面,‘啪’的一声剧响,“反正都做不完,要被抓去下狱,不如趁现在回去陪陪老娘和儿子。” 旁人连忙制止了他,“东家和掌柜来了。” 男子满脸不以为意:“命都要没了,老子还管得了这些。” 大掌柜脸上也充满了担忧,凑过来悄悄对常满说:“大小姐,窑工们都知道有可能赶不上市瓷局交货,如今厂里有些人心惶惶。” “忠叔,别慌,正好我有事和你商议。”常满在绘瓷工台上展开了拿着手里的蜡纸,拿过一个晒好的瓷坯演示了起来。 图样覆盖在瓷瓶上,棉花蘸黄蔑灰扫过小孔,揭开蜡纸时,瓷瓶上立刻出现了一朵小点连成的牡丹花。 “忠叔你看,有了这样的底稿,完全可以加快绘画的速度。” 瓷绘老师傅摸着胡子,点头道:“若已有底稿,稍有绘画基础的学徒都可以根据底稿完成绘瓷。” 大掌柜和老师傅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朱师傅,叫个学徒来试一下。” <
> 小学徒是个小小少年,约莫才十三四岁,长得像根细长的豆芽菜,纤瘦的躯干上顶着个圆圆的脑袋。他在三人的围观下颇为紧张,第一笔画的歪歪扭扭像条蚯蚓。 朱师傅伸出三指在他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下,“狗蛋,你又想挨竹条了吗?” 小学徒噗通一声跪下,立刻开始求饶,“师父,我错了。” 他这一跪,周围的人都习以为常,倒是把常满吓了一跳,古代跟随师父学艺是真的很严格啊。 等再坐下时他便心无旁骛,三分钟便画完了一朵牡丹,整体墨线流畅,因为底稿打孔得不太均匀,其中一笔稍微有点瑕疵。 大掌柜大喜过望,他没想到大小姐还有这样精妙的想法和手艺,难怪她昨天能夸下海口,应承两天就能完成瓷绘,“太好了,这方法可太好了。” “样稿的孔隙稍微有点问题,这几天还可以再调整一下。”常满抬手招过玉扇:“这重要的任务可得交给你。” 玉扇脸蛋全都红了,拽着常满的袖子问:“小姐,我真的帮上忙了吗?” 常满拍着玉扇的肩头,肯定地说:“对,我们玉扇真的很能干。” 常满想着既然已经确定技术可用,就叫大家都安安心。拉着大掌柜列出了一张现代生产计划表,详细到每一天各个部门的任务量,再在最后一栏明确是否完成。 大掌柜捏着宣纸激动得快要沸腾起来,一双眼睛因亢奋显得闪闪发亮,这计划表真是既清楚又明白。 他把窑工们都聚集了过来,“每一天每个人都需要定时定量完成当天任务,完成者在这里画圈。” 朱师傅和他的小徒弟混在人群中,听着大掌柜宣讲计划表的内容,眼见不可完成的任务被细化分解,这给了他们巨大的责任和信心。 “诸位不必担忧,只要各位按照此计划执行,我们一定能按时完成。” 窑工们围在常满和大掌柜周围,一群男儿死死地盯着那一页纸,激昂地握紧了拳头。 常满转头对大掌柜说道:“我再多准备几张样稿,等瓷坯晒好时,我也来一起画,能越快越好。” 大掌柜怀着和昨日截然不同的心情答应了下来,昨天眼见东家病倒时他六神无主,现在大小姐带来了满腔信心,他胸有成竹。 他再看了一眼正在跟大师傅讨论技术的常满。 少女白皙的脸庞粉面含春,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全是认真的神色,柳眉中暗自蕴含着一股英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