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徵在堂屋里,准确地说,是魏如师的堂屋。 从案头的袖珍青松摆景,到壁上米公提字的拓印,看得出一些生人的气质,不像是府里处理银钱庶务的管事。 魏如师给他端来一杯茶,“沈郎君喝茶。” 沈徵道谢,茶捧在手里,身上只穿一薄薄的圆领直裰,肩上披着魏如师从衣箱里翻出的最新净的外衫。 魏如师踌躇不安地坐在沈徵对面。 他是府里干活的管事,即便是有一套全新衣衫,也不好拿给客人穿去赴宴,何况沈徵身量还比他高,定然不合身。 小丫鬟清理被弄脏的衣衫怎么这么久? 前些日子倒春寒的时候,府里还添了银碳,擦洗完拿去熏笼上烘一烘,不应该挺快的吗? 魏如师目光从府里的人情账册上抬起,不期然与沈徵的相撞,讪笑两声,“劳烦沈郎君再等等,或许就快好了?” “无妨,”沈徵望他身后,“魏管事喜欢米公的字?” 魏如师汗颜:“说来惭愧,少年轻狂还学过米公的行,被教先生痛骂了一顿,说我未会走先学跑。” 沈徵一笑:“我也做过类似的事,不过是颜公的。” 年轻俊秀的状元郎毫无架子,与他随口说起少时求学的经历,魏如师很快忘了紧张,把自己科举落榜最后盘缠被骗差点流落街头,被姜玥所救成为她府上管事的经历说了。 说得有点口干,瞄见沈徵茶盏空了一半,给他添茶又想起什么,拿出那盒绿茗茶坊的点心,那两枚杏花酥他没动。 魏如师已断定沈徵不是讲究虚礼的人,殷勤与他分享,“晚宴没那么快开场,沈郎君先吃些。” 沈徵目光在点心盒子上一滞,停留得有点久,久到魏如师担心自己判断失误,“今日新鲜出炉的,只不过冷了。” “午间尚饱……”沈徵未说完,目光越过魏如师,看向他身后,魏如师也转身,见姜玥领着银杏还有小厮西烛,双手拢在袖间,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魏如师迎上去:“小娘子。” 银杏在一旁给他打眼色,“魏管事,前边影壁那里还有两箱贺礼没有整理,你是不是点漏了?快随我去看看。” “哪家的?我绝对不会点漏。”魏如师斩钉截铁,被银杏扯着袖子直接走,“哎哎,可小娘子还在后头……” 堂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西烛捧着一套外衫,挂在木施上,袍衫干透,泼洒的红色污迹经过擦拭淡了许多,但仍然能够看得出一圈痕迹。 “你也看到,至多只能擦洗成这样。” “无碍,我回……” 沈徵取下衣袍正待提出对策,姜玥抬脚绕过堂屋右侧的隔门,回眸望他,“沈郎君随我来这边。” 沈徵顿了片刻,跟上,一直背向着他的姜玥停住脚步,在里间毫无预兆地转身靠近,做了一个双手环抱他的动作。 身体的记忆比理智先一步苏醒。 垂落身侧的双臂,自然而然地随着她的动作张开,肩上披在的外衫倏然滑落,砸在地上。 腰上一紧,还有些勒。 沈徵低头,看见自己的乌皮靴尖顶着她的米白色绣花鞋翘头,腰间环了一圈绣着花边的浅褐色软尺,她葱白指尖扣在尺头,不紧不慢地调整松紧,轻声喃呢一个数。 原来是在给他量腰围。 沈徵低头盯着她发顶的发旋,“姜姑娘,这是何意?” “给沈郎君买一身新的衣袍,居德坊的衣裳铺子离我这里很近,我让西烛跑腿,挑一套与你尺寸最接近的。” 姜玥记好了数,仰头看他,水亮灵动的眼眸里透露一种坦然,仿佛只是寻常待客之道,“我府里没有男子衣衫。” 沈徵别过脸:“我回府换了再来拜访,路程很近。” 方才不提,只是看污迹晕染不算大,寄望于能够处理干净,也不太想穿着身脏污的衣袍越过前院的一众宾客。 “衣袍是在我府上弄脏的,于情于理该赔你一套。” 姜玥松开软尺,微微踮了踮脚,将尺头按在他右肩上,接着量臂长。 沈徵的直裰单薄,能够感受到她左手指尖点在肩头,右手手指按着软尺,顺着手臂曲线,一路不轻不重地抚过,叫他被一尺一寸地拂过的皮肤激出一阵细细的鸡皮疙瘩。 姜玥今日戴了那日他醒来看见的耳饰,水滴状的红玉。 剔透润泽的红,在他余光的视野里盈盈晃动,映得她的脸颊皮肤更细腻白皙,晃得他身心烦躁。 姜玥量好
了臂长,退了几步要观察沈徵身高,背后一痛,不期然撞上了博古架,头顶有物件晃动的声音。 腰间一只大手抚上,一股力道将她一扯,挪动她偏了一步,继而是接二连三的“啪嗒”声,有东西砸落到地上。 姜玥侧头去看,是放在博古架最顶上的几卷竹简。 “姜姑娘,每个在你府上被弄脏衣衫的男宾客,你都这么帮他丈量吗?”沈徵声音很轻,称得上是喃喃低语。 两人姿势像在亲密拥抱,他说话的气息在她睫前拂动。 姜玥过了一会儿才理解到沈徵说了什么,未等她回答,沈徵已松开揽着她的手,侧步拾起地上的简卷好,用手抚去落地沾上的浮尘。 他稍稍抬手,轻而易举地归放回远处,“这是贵府管事收藏的古简吧,代我向他道一声歉。” 博古架的最顶层,就是魏如师自己,也要搬个兀子才够得着。沈徵确实比她记忆里,更高挑结实了。 沈徵归置了简,姜玥还捏着软尺未动。 “还有什么要量吗?” “身量。” 沈徵给她报了一个数,“还有吗?” “若有腿围,会更合身些。” “不劳烦姜姑娘,我自己来。” 沈徵接过她手中的软尺,姜玥背过身,听见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沈徵用一贯平静的声音报了个数。 软尺被归还到她手中。 “姜姑娘新宅安居,恭喜了。” - 前院花园里,宴席已经开场。 因着宴会主人不是循规蹈矩的性子,酒案也没有横平竖直地摆成两列,只错落地绕着花圃,松松散散地放着,任凭谁置身其间,都有花草映掩。 只是女宾的酒席近前,都摆了一扇半身高的细纱屏风,离得近的人,可透过细纱看清楚远处,但离屏风远的男宾们,只能看到一道模糊倩影。 沈徵被银杏引导到谢珲身旁落座。 谢珲跟左右近旁的青年郎君们话说过一轮,还结交了两位眼熟但没说过话的贵游子弟,才扭头装模作样地轻叹:“道麟,你可算是回来了!我一直很担心你。” 沈徵原本就不想来陪他赴宴,他亲自上门磨破嘴皮子,他才点头答应。谢珲知道沈徵爱洁,生怕他被泼了一身石榴饮子后,直接出门左拐,回他那冷冷清清的府邸歇着。 “姜姑娘眼光不错,这身衣袍很衬你,连尺寸都如此合身,就像是……”谢珲上下打量沈徵,搜肠刮肚找一个合适的比喻,“就像是从你自己的衣箱里翻出来的那样。” 沈徵举着茶盏的手一顿,没有再接话。 姜玥坐在花园中轴线,稍高于地平的长条桌后,一眼就看到沈徵落座。一身鸦青色的小团花锦广袖袍,垂顺头发用一根玉簪半束着,随意但不失闲雅。 他一来到,场内就有不少目光游移,往沈徵坐席上看。 鼓乐声响起,黏在沈徵身上的目光望向园中小舞台。 台上摆放着笛鼓、正鼓、和鼓,还有一对敲击的钹,明快欢乐的节奏倾泻而出。 鱼贯而出的舞姬们身着宽袖上衣和飘纱长裙,只有腰身束紧,身上珠玉锦带叮当作响,随着舞步荡漾摆动。 乐声节奏愈发急促,舞姬们开始旋转,宽袖与纱裙飘动,锦带与珠串飞旋,叫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一曲舞罢,酒菜齐备。 有人提议来行酒令:“光看着有什么意思?” “好啊。”姜玥拍手笑,命人搬来一套银酒筹器,足一尺高,是金钱龟形状的华丽银器,背上驮着一座四方筹筒,四壁皆是鎏金纹饰,内里插着数十根银酒令筹。 主家先饮,随手抽出一根,“乘肥马,衣轻裘,衣服鲜好处十分。” 席间宾客皆笑,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年纪最小,穿得又最鲜艳的赵家五郎,也是姜玥五服之内喊得上一声亲的小表弟被推举出来:“姜姑娘,给小五郎换一杯烈的。” 赵五郎酒量浅,脸皮薄,想方设法躲,折扇指向谢珲,“姜姐姐,我今日可是乘轿来的,谢家哥哥衣裳光鲜,来时乘一匹油光水滑的棕毛毛,我可都亲眼看见了。” 谢珲睁大眼:“嘿?”他还在点评沈徵衣衫上的绣工精致,满满一杯罚酒从天而降。 寻常行酒令,不想喝酒的话,可以赋诗。 姜玥府上的乔迁宴,来的多半是京城里没有正职的贵游子弟,还有少数喜欢跟姜玥交往的小娘子,满场能够赋诗的人,一个巴掌数得清。 沈徵占一个,他谢珲占半
个,所以赋诗改为答题。 姜玥见谢珲似有犹豫,“谢家郎君不想喝酒吗?那回答我的问题。” 她越言笑晏晏,谢珲越是疑神疑鬼,心虚气短,莫名不想回答这位未来妻姐的问题,“我喝酒,来!” 谢珲一勾手,让捧着银酒令筹的婢女过来。 他罚了酒,按着规则,轮到他抽筹。谢珲抽出一根,率先大笑,朝着把自己推出来的赵五郎喊:“小五郎看箭!” 银光闪烁的酒筹直直朝着赵五郎飞去,精准掷到桌上。 同席好友抢先拿起,大声读道:“至后生可畏,少年处五分。五郎啊,天道轮回绕过谁!” 满场哄笑,赵五郎脸色红得快滴血。 姜玥怜爱:“小五郎,我给你换半杯果子酒吧。” 赵五郎闷声吸了口气:“该喝什么酒,就喝什么。” 席间你来我往,捧着银酒筹器婢女满场轮转。 又转回到姜玥这里,姜玥就着里头为数不多的酒筹再抽,银杏凑过去,念出上头篆刻的短语:“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恭默处七分。” 满场有一瞬间奇异的安静。 目光有志一同地望向了谢珲身侧的沈徵。 万众瞩目的年轻状元郎不止宴会上来得迟,话也讲得少,人坐在那里如青松挺拔,也如青松静默。 姜玥拉了拉银杏,想让她偷偷把给沈徵的酒换成清水。 沈徵看了她一眼:“沈某前些日子小病一场在戒酒。” 既然不喝酒,那便要答题。 姜玥感到数道闪烁的目光,凝聚在自己脸上。 沈徵出身寒门,二十四岁殿试夺魁,京中想示好结交的大有人在。可除了樱桃宴,其余高门豪族的郊游宴乐,都见不到他的身影,没想到今日托了谢珲与姜玥的福得以一见。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客人们,期待她能够提出点什么点宴会气氛,最好一石激起千层浪的问题。 姜玥接收到那些热烈的目光,内心苦笑。 她的确有这样的问题。数个日日夜夜,都盘亘在心口,无法述之于口的问题。她只是不知道,沈徵还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