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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悟急急踏归路,无悔药恨恨斩情心

回去这一路上尽是新鲜繁盛的景儿,热闹活泼的事儿,欢声笑语的人儿,场面自是比段不循在宛平县花钱砸出来那个大上许多,也更如梦似幻。 可静临已经没有了当时那种飘飘忽忽之感,才几个月的光景,见到的、经过的事,已经不知不觉间教她没了从前那样的天真——一高兴起来便以为这灯火是因自己而亮,这月亮是因自己而圆。 那是一种感时应事的灵性,或许在每个姑娘家成人的历程中,都有过这样稍纵即逝的瞬间。 现在,这灵性已经如满月的辉光一般凉凉滑滑地从她身上撤退了,留下的,是几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境,或许还有几分对自己,对命运,对他人与整个人世间的残忍的洞彻。 光华璀璨下必有阴翳,给予必有所求,可笑她之前还心存侥幸,以为可以仗着人家的势,得到人家的庇佑,而无须付出毫厘,即便付出,也不过是一个媚眼,一个巧笑而已。 静临自是不知道,像她这个年岁的、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子,总是倾向于高估自己那巧笑和媚眼的分量,而低估时世的艰难和人心的薄凉。鸾镜朱颜之宝贵原只在她一人,因那是于她这一生中只有一次的、稍纵即逝的青春年少。 可对于旁人,尤其是像段不循这样有权有势的人,还有曲炎,郑珏……他们的权势可以买,或骗,或抢夺、威逼、恫吓,用无尽的手段,换取无数个像她自己这样的,鲜嫩面孔和温热□□。 看静临面色郁郁,银儿的心也紧紧揪起,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鱼线吊到半空,想要落下,又不敢落下。 她们两人的脚步都不由地加快了,向着家的方向紧紧赶去,只有回到那一方挑着“王记茶水铺子”招牌的小小宅院,坐到散发着草席子和泥土味道的温热的炕头上,听到那个青春年华早已逝去的老姑婆粗着嗓子埋怨她们,她们胸膛里跳动着的两颗心才能稍稍安定。 乌义坊里灯火通明,无论贫富,家家户户都不吝灯油,指望着这夜的灯火能照亮新年的坦途。 王记茶水铺的两扇小窗已经落下了竹帘,只有门首高悬着两盏大红灯笼,左边那个是王婆扎的,右边那个是王婆教银儿扎的,是以并不等大,挂在门口便失了对称的美感。 可是这两个灯笼已经点了很多年了,每年的正月十五夜,都是它们服役的日子,过后再摘下来,小心地保存在仓房里,留待下一年的上元佳节。 银儿望着这熟悉的红色光晕,仿佛也看到了往后无数个安详宁静的上元夜,嘴里便长吁出一口气,方才被高高吊起的心稍稍落下了些,推开门,几步跑进去,一反常态地嚷嚷起来,“娘!” “娘,我们回来了!” 静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尖声弄得心头一凛,目光紧追着她的脚步,紧接着,便在门里看到了许多人,十几个衙门皂吏,拥挤在往日生意清冷的小小茶棚里,像是冷硬的黑色石头强横地塞满了一个小竹篓,而石头之间挤压着的,是一尾失了活气的鱼般的王婆,正睁着一双干巴巴的死鱼眼,悲切而无力地怔望着银儿。 “娘!” 银儿怪叫了一声,扑上前去,试图从两个皂吏手中拉出她的娘亲。 那两个皂吏想要推搡,因得了李捕快一个咳嗽,方才任由这对母女抱在一起。 “王婆,话我已经跟你说明白了,跟你闺女好好说说罢,动静别太大,闹到街里街坊都听见,丢人现眼的可是你们自己。” 话落,他便招呼着人,在茶棚里喝起热茶来。 一个皂吏粗手笨脚,提着热水铜壶倒茶时胳膊肘没长眼,摔碎了平日里常用那盏青色缠枝莲纹茶壶。 那是翠柳的爱物,平日日总要勤加刷洗,不肯留有一丝茶渍的。 见了这光景,她手中的兔子灯便突地跳起光晕,人也要往前去。 “翠柳!” 静临低声喝住她,随即皱眉道,“趁街上不禁夜,出去再买一只招待官爷。快!” 这最后一个字急促得如同军鼓,令翠柳从愤怒的情绪中猛地清醒过来,一下子便晓得了静临的意思,是要她去搬救兵。 静临则收敛了心绪,款步走到李捕快面前,甜笑一声招呼,“李大哥来了,什么事啊?” 她与李捕快有过几面之缘,此时便指望着他能看在段不循的份上,给她几分薄面。 今夜这些人来者不善,银儿或许有难,静临便顾不得拎清自己与段不循的关系——即便是他要她以身相许,那也没什么,不过是身子而已,权当是被狗咬了,与银儿和王干娘的安危比起来,贞洁本就是什么都算不上的! “站住!” 李捕快先是喝止住翠柳,随后方才扯出一个客气的微笑,话也说得十分明

白,“这事与娘子无关,娘子勿要难为小人。” 段不循又养了一个红萼在乌义坊,冉氏早就是旧人了,旧人的面子么……就只有这么大。 静临心知事情不好,却仍不肯放弃希望,便装作毫不知情,继续强颜欢笑,问道:“银儿和王干娘是犯了什么事么?大过节的,也教我们安心过了今夜,明日再去衙门不迟呀!” 李捕快嗤笑了一声,轻蔑地脚到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走开去了。 意思十分明白:别跟我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也别耍什么花招,否则引火上身,就别怪我翻脸无情了。 屋里,银儿的嘴角被王婆一巴掌打出了血。 随即,嘴角便火辣辣地痛了起来,这滋味令银儿感到好受了许多,像是罪孽得到了报应一般,稍稍心安。 可是王婆打完便后悔了,这么多年了,这是她头一回打银儿,竟就下了这么重的手,将她打成了这个样子。 该死的人是她自己啊,好好的孩子,白雪一样的小生命,是她这个做娘的没教好、没养好,才教她走了歧途! 王婆想着,便又扬起手,用更大的力气,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银儿再也受不住,跪着抱住她娘的腰,嘴里含混不清地,一声声地叫着娘。 娘俩身旁的桌子上,一枚黑乎乎的小盒子紧闭着,里面躺着两丸药,那是李捕快带来的。 衙门的人说了,当着他们的面,服下堕胎药,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往后她嫁人生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谁都不会知道的。 银儿不甘心,可是也早有预感,曲炎是骗了她,是要对她始乱终弃了。 对于腹中的孩儿……孩儿这个词显得颇陌生,她即便是在心里想着也觉得羞耻……对于孩儿,她自己还总觉着自己是个孩子,孩子怎么会对另一个孩子生发出母爱?那母亲般的感情是她现在还不具备的,只是照猫画虎一般,偶尔回想起幼时从娘亲那里得到的温柔抚慰,便觉得自己也是有能力照顾好另外一只小生命的。 现在曲炎要她堕胎…凭什么呢?孩子又不是在他的肚子里,而是在她肚子里的呀! 虽是这样想着,可银儿到底还是屈服了,她哭够了,便半是求饶、半是安慰地与王婆道,“娘,就依他们的罢!” 听了这话,王婆干涸的双眼便不由地又泛起了洪潮。 她的银儿果真还是个孩子,多么天真呐,竟就信了那些人的话!堕胎药伤身,轻则落下病根,重则再难生育,甚至血崩而死。 即便侥幸躲过一劫,更多的磨难还在后头:衙门来了这么多的人,哪里有保守秘密的样子?只怕孩子一落,他们便更无顾忌,更有千百种下作手段,用来折辱她的银儿了。 所以,王婆心中逐渐浮现出一个道理:这胎不能堕,一旦堕了,她们孤儿寡母,就再也没有什么能与县衙抗衡的了。 或许今晚之举……并不是曲炎的意思,而是曲夫人的意思呢? 王婆灵光一闪,身上也忽然有了些力气,便推开银儿,再次出门去,欲与李捕快这些人交涉。她想,李捕快胆子再大,终究也是要畏惧县令秋后算账的。 屋外茶棚里,静临已经先她一步想到此处了。 “李大哥,曲大人至今膝下无子,若今日真逼着银儿服下那药,只怕曲大人日后要后悔的呀!” 真个后悔起来,这气往谁身上撒? 李捕快果真踟躇起来。 老爷再惧内,到底是个男人、是一县之长,即便他不敢跟曲夫人叫板,收拾自己一介捕快还不容易? 只是,若今晚这事不成,回去该如何与夫人交差呢? 静临看他面色似有松动,便继续道:“李大哥是个热心人,强逼人堕胎这样伤天害理之事,恐怕也并非出自您的本心,想来也是顶着莫大的压力……着实是很为难,只是再为难,大哥也须得往长远看,莫要为了应付眼前的差事,断送了往后的前途啊。” 李捕快挑眉,“哼!说的容易!” 静临看了一眼旁边哀哀切切的王婆,又道:“大哥没听过一句老话么?” “什么话?”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李捕快眼皮一跳,再次打量起眼前这个小寡妇来,从前他竟不知道,原来她还是个这样有主意的。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今夜是能交差,可是以他对曲夫人的了解,堕胎之后,定然还有后招。待到王银儿的肚子大起来,这事怕是很容易败露的。 万一到时候曲大人惧内的病又发作了,拿什么安抚曲夫人呢?怕还是要在自己身上下刀! <

r> 妈的!李捕快心里骂了一句,怎么着都是自己倒霉,早知道就该把这事推了! 王婆看出他的犹豫,也从这犹豫里捕捉到银儿的一线生机,便跪下哀哀祈求,“官爷!您老人家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吧,我们家不富裕,到底也攒了几两碎银子,官爷若是不嫌弃,权当老婆子请官爷喝茶了!” 李捕快没吱声,她心里就一喜,软腿绊脚地往里屋走,准备用全部的家私,打动这些人的心。 只要捱过了今夜,把这些人都打发走了,她们关起门来,总归是能计较出一条明路的。 银儿呆呆地看着她娘翻箱倒柜,直至见到她取出被橱底下竹箱子里那方荷包,方才醒转过来,扑上去抢夺。 “娘!这钱不能动!” 她知道,这钱一半是她自己的妆奁银子,一半是娘亲的棺材本儿,这钱要是花了,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王婆急起来,生死攸关之际,再无耐心与这孩子讲道理,只想先把眼前的难关给过了再说。 “你给我!” 她拿出走街串巷的泼辣劲儿来,银儿便被她推了个趔趄,所幸跌到了炕上的被褥摞里,并无大碍。 王婆看了一眼,放下心,便直接走出去,将那荷包献宝一样捧到李捕快跟前,“官爷您收下吧!” 李捕快用眼睛一瞥,那荷包鼓鼓囊囊,若全都是银子的话,估摸着也有五十两。 不少,也不算很多。 他眼睛斜着,心里还在算计,这么干值不值当。 静临褪下腕上的翡翠镯子,那是她仅有的陪嫁——旁的都被戚氏变卖了——与李捕快道,“大哥,这个水头还算能入眼,您换了银钱与兄弟们吃酒。” 若还是不够,她就央李捕快找个人跟着,偷偷潜回柳家大院,去西厢房里再取些银子过来。 银儿跟出来,便看到翠柳被两个衙役一左一右押着,娘亲和静临献宝一样,做小伏低地将她们的血汗钱奉上。 而李捕快却还在犹豫,显然这些财帛还不足以动他的心。 “李捕快!”她走上前来,声音还带着怯懦,却又因一股悲愤而渐渐沉静下来,“是曲炎教你来的对么?” 她还是想问个明白,问明白了就死心了。 李捕快想,若否认了,教这丫头知道是夫人的意思,只怕她不知轻重,豁出脸皮去,叫嚷起来,那不闹得尽人皆知? 那样,可就收不了场了。 因就冷冷一笑,投给银儿一个轻蔑至极的眼神,“当然是大人的意思。” 银儿那悬起来的心至此方才完全着陆了,脑子变得无比清晰:她与曲炎,不是情投意合,是无耻的通奸。 他骗了她,玩弄了她,她但凡还有一点骨气,怎么还能任由母亲与静临在他的狗腿子面前摇尾乞怜? 她但凡还是一个人,怎么还能甘心生下流淌着他血液的孩子? 那样,岂不是这一辈子都与他断不干净了? 一股恶心从心口涌上喉头,银儿抚着门大口地呕吐起来。 静临回过头去,看见她扶着腰,方才止住了恶心,便将什么东西塞到嘴里,一仰头吞了下去。 “银儿!” 她心道不好,几步跑到银儿身旁,“你吃什么了?吐出来、快吐出来!” 银儿倔强地仰起脸,让那两枚药丸极顺当地通过咽喉、喉管,落入肚囊,安安稳稳地融化,缓慢地将腹中的孽胎溶成血水,从哪里进来,就从哪里流出。 这是她的想象,大概在她心里,只有这样才能冲刷这一身的悲愤。 王婆已经掰过她的脸,将手指头塞到她的嘴里,逼迫她呕吐。 可是这每日都来的呕吐,偏偏在这个时候不来了。 银儿的嘴角被口水和鲜血模糊得十分骇人,王婆仍然瞪着两只干涸的眼,执拗地往里抠。 李捕快一众也被这一幕惊骇住,转而甚觉无趣,便将眼睛移开,自大门鱼贯而出,自去交差了。 钱和镯子都没拿,他想,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干娘!” 静临狠拽了王婆一把,“别费力气了。” 王婆醒过神来,“你说啥?” 静临忍住哽咽,大声道:“快想想办法,看要不要找郎中,需不需吃旁的什么药!” 她怕的是,不知道这药性凶不凶,待会银儿发作起来,怕是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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