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饭后,戚氏打算与静临一起,去隆兴寺烧香,顺便找方丈大师解梦。 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便见门首过来个尼姑,三十来岁的年纪,穿着一身褐色细布僧衣,到柳宅大门口便伫足不走了,只拿眼瞅着门匾上方,不住地摇头叹气。 静临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往后闪了闪,戚氏果然一马当先,上前问道:“这位师父,敢问您为啥叹气啊,可是看出了有什么不妥?” 那尼姑闻言看向戚氏,欲言又止,摇了摇头就要走。 戚氏急得快走两步拦在她身前,“这位师父,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您若是真看出点什么,还请指点一二,这也是您的修行不是?” 尼姑叹了口气,“也罢!虽说天机不可泄露,可今日被贫僧遇见了便是缘法,想来必有因果,也不由得贫僧缄口不言。只是……”她似有难言之隐,顿了顿又道:“只是泄露天机,必遭天谴呐!” 戚氏惯常与这些出家人打交道,当即明白话里的意思,赔笑接口:“必然不会教师父白白劳动一场法力,这个老身晓得的,来,快请移步入内,喝一口素茶罢!” 尼姑点了点头,“也好。” 戚氏头前引路,一边问道:“敢问师父在哪座宝刹修行?往后得了空,也好去捐些香油钱。” 静临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便听尼姑淡淡答道:“贫僧法号智慧。” “诶呀!可是莲花庵的智慧师太?” 智慧微微颔首,神情颇为倨傲,“正是。” 戚氏大喜,“诶呦!果然是我诚心向佛打动了菩萨,竟有缘分得见师太!快请进!” 静临心里一乐,原来这智慧竟还是个声名在外的大师! “老大家的!快去置备一桌素席款待师太!” 戚氏发号施令,智慧也不推辞,抬眼看向静临。 静临对上这双被香烛缭熏多年的眼,仿佛隔着经年烟雾,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也许是与哪个熟人容貌相似也说不定……静临没做深想,微福了福就去外院找老苍头,心里只道这尼姑好不晓事,头前已经吃了王干娘一份银子,这会儿还要再吃个席面,待会保不准还要再要些施舍,什么劳什子的高人师太,不过是摇铃打卦的骗子罢了,也亏得戚氏信得什么似的,一年到头不知有多少银子舍给了这号人,和打水漂有什么分别! 也罢,人必有一好,若她不好这个,自己又如何能把准她的脉? 只盼着这位智慧师太高明些,别教戚氏看出了破绽才好。 堂屋里,戚氏请智慧上座,颠颠地给倒了杯素茶,自己方在下首陪坐了。 智慧看向门外的目光放得很长,收回了,方才又四周打量起这屋子来,越看神情越严肃,直将眉心皱出了个浅浅的“川”字。 戚氏小心翼翼将旧话重提,“师太可是看出了什么不妥?” 智慧不答话,取下脖上的念珠,阖目,念念有词。 戚氏赶紧住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大师做法。 未几,智慧忽然怪叫一声,“火!” 骇得戚氏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哪有火?……什么火呀?” 智慧呼出长长一口气,声音里透着疲惫,“贫僧不该一时心软,应了檀越的请啊!” “老婆子一生吃斋念佛,虽比不得大富大贵之家舍人舍物,自问也算乐善好施,请师太看在菩萨的面上,可怜可怜老婆子吧!” 戚氏说着递上一个荷包,放到智慧身旁的茶几上,脸忙着做苦又赔笑,忙碌得十分滑稽,“一点香油钱。” 智慧瞥了一眼,估摸着有二两银子,眉心的川字纹浅了浅,“阿弥陀佛!既登了檀越的堂,便是与檀越有缘,贫僧拼了这一身法力,也就与施主说了罢。” “师太快请讲!” “你这宅子的风水原属上乘,只是不知为何,竟犯了焚字局。” “焚字局?”又是火又是焚的,听得戚氏心惊肉跳,若不是想试一试智慧的斤两,她早就想将静临那个梦说了,“还请师太释明一二。” “哼!”智慧冷笑一声,伸手指了指西厢房,“那边住着两个木命之人,贫僧说的对也不对?” 她这动作令戚氏一下子想到了静临梦中柳茂的动作,柳茂不说话,只是指了指静临,又指了指静临隔壁……一股寒意贴着背脊爬上了戚氏的脖子、头脸,令她嗓子发紧,声音干涩,“不瞒师太,西厢房住的是老婆子和我那大儿媳。我是庚子年生人,儿媳冉氏是丙寅年生人,”戚氏说着说着忽然觉得不对劲,试探道:“一个是金鼠,一个是火虎……这个
,都不属木……” “笑话”,智慧厉声打断,训斥道:“五行看的自然是命宫,你且再将年月生辰报上来!” “对对对,是老婆子糊涂了!”戚氏一拍脑袋,去里屋翻找柳茂成婚时的庚帖,递给智慧看,又将自己的也报了,果然是双木。 戚氏赶紧又将柳平的八字也给智慧看,竟也是个木命。 “这就奇了,二木一火方为焚……”智慧皱眉苦想,半晌方疑惑问道:“家中一年内可有亡故的男丁?” 戚氏这下不再抻着话,便将柳大郎新丧之事,连带着静临的怪梦都与智慧说了。 末了,切切追问,“师太,这火可与我那苦命的儿有关啊?” “原来如此!”智慧一甩念珠,肃然道:“这就说得通了,你与儿媳皆是木命,又都是寡居在家之人,门中之木,正应了个困字;若只是如此也罢了,不过是日常困顿些,偏生婚丧之男的怨气引来地狱之火,架烤得双木成焚,于是贫僧方才在门首才能看到贵府处在一片滔天孽火之中。” 戚氏听得呆了,拭泪道:“果然大郎泉下有知,是来与我们娘们儿报信的……师太,不知这焚字局可有破解之法?” 智慧摇摇头,“原是在家里做一场法事便可消弭,只是方才得知府上三秀也是个木命,兄弟连心,木又生火……这就难办了!” 戚氏一听牵扯到柳平顿时急了,“需要如何,师太尽管吩咐!” “其一,在庭院东南方放置一口大水缸,中养莲花,以莲花之水克地狱孽火;其二,木在门中则为困,檀越与家人若常出门走动,家中困顿自会大大缓解。” 静临拎着食盒进来,正听到这“其三”。 “其三,”智慧看向静临,眸中透着狡猾,“需得在我庵中供奉一盏莲花灯,日日添油,三年不熄,此局可破。” 戚氏正心里算计香油钱,只听智慧淡淡道:“福禄寿喜财乃人间五欲,檀越修行尚浅,看不破也是寻常。只要五两银子,余下的贫僧再添些就是。” 五两? 静临眼皮一跳,这些日子奔波,也就攒了五两,这贼秃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 她不好说,只盼戚氏能还个价。哪想戚氏日日喝面汤啃白菜的吝啬材料,舍起银子来倒大方,只见她眼都不眨一下,朝静临一抬下巴,“老大家的,还不回房去取银子?” - 张胜吃了段不循一次请,没指望还能有第二次。 此刻坐在金满楼的雅间内,看着香肴暖酒后笑眯眯的段不循,真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今秋生意差,若是能将积压的皮料出手给段不循……张胜作揖唱喏,不耽误心里计较着正事,只将段不循看得如同财神爷临世一般。 他旁敲侧击地说了,段不循一口应下,“好说。” 张胜心里反倒没底了,“老先生盛情,不知需要小人做什么呢?” 待段不循说了,张胜恍然大悟:原来还是为了姓冉的那个小娘子! 啧啧,孝亲娱佛节,亏他想得出这个名目。国朝以孝治天下,妇人又多信神佛,以此二项为幌子,想来再刻薄的婆婆找不出借口阻拦儿媳出门,再老实的寡妇也耐不得诱惑,也想去娱一把佛。 一掷千金,只为哄一个小寡妇开心,真是大手笔啊! 张胜心里想着,又问道:“要占场地,只怕还要犯宵禁,这个……是不是得知会官府?” “这个无须担心,你只要把事办得漂亮。” 张胜心里石头落了地,当下乐滋滋应下此事,“老先生放心,包在小人身上!管保教冉娘子……啊不,管保教老夫人,吃得尽兴,玩得开怀!” 段不循很满意,“如此甚好,有劳。” - 静临受了卢家第一回请,实在也没料到还有第二回。 要不是看在银子的份上,那活死人气息浓郁的小绣楼,她真不想踏足一步。 也不知是智慧的话起了效,还是主顾是卢昭容的缘故,戚氏倒是没拦着。 静临跟着卢家丫鬟进了院,到绣楼前,那丫鬟便止步,低眉顺眼道:“小姐喜欢清静,奴婢就不上去了。” 静临的绣花鞋踏在绣楼的木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惊动了里面的一潭死水。 “娘子请进。” 声音清丽,若不是见过一面,静临定会以为里面是位活色生香的美人儿。 门开着,室内洞然,瓶几整洁,织物似乎还熏过香,与上次所见的阴暗发霉大不相同。 静临暗暗称奇,只见卢昭容从绣榻上起
了身,快步走来相迎,“恕我未能亲自相请,娘子勿要怪罪。” 她这几步走得姿态轻盈,话语也温柔,甚至还带着点活泼,与上次所见的槁木形同两人,仿佛是忽然注入了生机。 若不是她摘下幂篱,露出左脸颊上触目惊心的伤疤,静临简直要怀疑眼前人是假冒的了。 难道是朝廷的旌表令她倍感受用,以至于枯木逢春一般,忽然焕发了生机? 若果真如此……静临感到可悲,转念又矛盾地觉着,这样也挺好,比之前那样不人不鬼地活着好。 “卢娘子想化个什么样的妆,与上次一样?” 卢昭容摇头,“娘子觉得,我适合什么样的妆容呢?” 她殷殷地望过来,静临这才发现,其实她长了一双很美的眼睛,圆而亮,毛茸茸的,像新生的小犊。 如此,静临便不忍心说,其实什么妆容都无法掩饰她面上的疤痕。 思忖片刻,静临道:“女子妆容大致可分三种,分别是藏妆,点妆,和丽妆。藏妆的要义,自然在于一个藏字,即隐藏面部缺陷,给人以天生丽质之感,抑或掩饰妆饰痕迹,制造天然去雕饰之效;丽妆则正相反,所求的乃是华丽绮耀,多用色彩明丽的脂粉,配以云母、珍珠、光纸等饰物,这时候,有些面部缺陷反而会成为妆容的特点,不必刻意掩饰;点妆嘛,便是介于二者之间,讲求的是一个’妙’字,因地制宜,个人有个人的妙处。卢娘子想要哪一种呢?” “这样啊……”卢昭容想了想,“那就烦请娘子为我化丽妆罢!” 静临微讶,本以为她会要求藏妆,再不济也是点妆。 卢昭容的眼睛依旧明亮,语气却带了迟疑,“是因为这疤……我化不得么?” 静临实在不忍心教她这份明亮黯淡,急忙否认,“不,不是,可以画。” 卢昭容开心得笑了,“不为难娘子,只化右侧就好。” “半面妆?” 卢昭容拿起幂篱,活泼中带着丝狡黠,“娘子看,这面纱可以掀上去一半。” 静临仔细一瞧,果然这东西有她的巧思在,可以半脸示人。 静临忍不住问了一嘴,“卢娘子是要出门么?” 卢昭容转身坐到镜前,拉开妆奁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枚红蓬蓬的绢花递给静临,“娘子容颜妩媚,这个正衬你。” 这是不愿意回答的意思了,静临知趣,自是不会再问,只是她热孝在身,实在不适合接受这样艳红的头饰。 正要推辞,卢昭容却看出了她的心思一般,“没人的时候自个儿戴戴也好,切莫推辞了。” 静临莫名觉得有心里发酸,将那绢花接过,珍重地放在了随身的荷包里,“多谢!” - 从卢家出来时已届日哺,金红的夕辉打在青砖坊墙上,落下大片的暗影,明与暗像是被一把裁纸刀锐利地分割了。 静临磨磨蹭蹭,将回柳宅的几步路走得极慢。 四顾无人,她便撩起孝服裙摆,露出下面艳艳的一对儿绣鞋,用它们去踩墙角和地上的明暗相交之处。 落日余晖将孝服染了色,她索性将衣摆抻平了,对着日头的方向扎马步,摆出个吃不了兜着走的滑稽姿态,妄想兜住这片灿灿的金辉。 玩了一会儿,忽见前方明亮耀眼,却是一方小水坑的反光。 静临快走过去,蹲在那水坑前,从荷包里取出方才卢昭容所赠的绢花,把玩了一会,轻巧地别在了头上,对着小小的水坑左看右看。 好像是有脚步声打身后传来,静临蓦然回头,只见到一抹艳丽的衣角闪过巷子口,不见了。 好像是从卢昭容家出来的? 静临惊疑,一霎时脑中尽是夜雨秋灯话鬼狐之类的乡野传说,只觉得毛骨悚然,正欲起身,忽听得头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凉凉的笑意,“你戴红色很好看。” 骇得静临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又被头顶人的面孔震得憋了回去。 段不循忍俊不禁。 他这几日得空便来这附近转悠,今日终于是遇见了,好巧不巧,还有幸见识了方才那一幕。 她不装腔作势的时候,原来是这样一个顽皮又爱美的小姑娘。 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教她穿孝服、做贞妇,未免太残忍了。 段不循想着,不知不觉便将手递了过去。 见静临不理会,他便也蹲下了身子,努力与她齐平。 “你傻了?” 段不循笑,笑冉静临坐在地上瞪着眼的模样。 <
> 目光落在她微开的唇上,一颗肉乎乎的樱桃在招摇……这颗樱桃感受到他目光的不怀好意,渐渐抿成一条愤怒的直线。 “欸!” 段不循冷不防被静临推了个四仰八叉,他愉悦地叫了一声,索性就那样躺倒在地,看见翻覆的天地,同辉的日月,还有她逃跑时头上反射的滟滟赤光。 “你的绢花忘摘了!” 静临跑得气喘嘘嘘,脸红发乱,眼瞅着到快到柳宅门口了,方驻足扭身,小声骂了句,“干你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