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迟来的初雪下了足足两日有余方歇。 正月初三,雪霁初晴,地面上堆积着的层层白雪在暖阳的照耀下,慢慢地消融。 与新春同至的,除却这场雪,还有京城中忽然间传出的流言。 传言道,陆岁淮并非景国公夫妇所出,实乃当今圣上之子。 陆岁淮最初听到这毫无根据的谣传之时,并未将其放在心上,甚至还觉得有几分好笑。 不过是空穴来风罢了,他不认为有人会真的相信如此荒诞的谣言。 但似乎只在几日之内,这谣传便在坊间四起,几近造成了满城风雨。 当愈演愈烈的传言再次传入景国公府时,陆岁淮坐不住了,派身边的赤旭去彻查流言从何而起。 他自然并非是信了这些荒谬至极的言论,只是这些风闻既已传至了府里,想必陆衍与姜宜也大致有所耳闻。 姜宜眼下的身子骨比先前还要弱上许多,禁不起折腾,更受不住什么刺激。 若是让她听见了这些传闻,难免郁结于心,于养病无益。 而皇帝如今亦尚在病中,他自是也不能为了这些风言风语去惊动了皇帝。 更何况,不过是些谣言而已,他自己便能处理好。 可陆岁淮没等到赤旭查清传言的源头,却等来了皇帝的一纸诏。 诏中,皇帝认下了陆岁淮这个儿子,还封了他为亲王,封号‘渝’。 而景国公夫妇多年来养育照拂皇子有功,皇帝亦有重赏。 袁顺来景国公府传旨时,望着陆岁淮的神色颇有深意:“恭贺渝王殿下了。” 陆岁淮看着手中接过的圣旨,面色晦暗不明,只低声对袁顺道:“我想求见陛下,还请袁公公为我通传。” “不是奴才不愿意为您通传。”袁顺为难道,“只是陛下现下龙体未愈,吩咐下了不见任何人,只怕连您也……” 似是担心得罪了这位新封的渝王,袁顺又补充道:“渝王殿下放心,奴才会为您同陛下说上一声,指不定待陛下过两天身子好些了,就想见您了呢。” 陆岁淮颔首:“劳烦袁公公了。” 皇帝封陆岁淮为渝王的消息不胫而走,眨眼间就传遍了京城。 前几日与陆岁淮身世有关的传言盛起之时,人们虽传的起兴,但也都只是半信半疑。 毕竟在这之前也仅仅只是传言,真真假假尚且不得而知,将此说与身边人听,也不过是图一时之快。 但皇帝如今既认下了,还下了诏,那此事的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只不过,陆岁淮的生母究竟是何人,人们私下里相互打听了许久仍不得知。 京城中虽对此也很快就有了好些个各不相同的说法,然当今圣上的私事,也无人敢放在明面上去说,只知道大抵是皇帝旧年时欠下的一笔风流债。 比起打探陆岁淮的生母,人们现在最为感慨的是,想这陆岁淮少时也在京城里是小有名气的纨绔子弟,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了皇帝的亲子,大祁的亲王。 要知道,翊王殿下可是在成婚之时才获封的亲王之位。 人们在此前都暗暗猜测着翊王殿下会是大祁将来的储君,然而,依眼下看来,倒是也未必了。 甘黎才刚步至栖芜居的庭院处,赤旭便匆匆迎了上来。 “甘姑娘,您可算是来了!”赤旭目露喜色,转而又叹气道,“公子把他自己一个人锁在了屋子里头,午膳到现在了都还未用。” “都已经是未时四刻了,他还未用午膳?”甘黎蹙了蹙眉,“你们怎么也没来喊我?” “公子说了,让属下不得去擅自惊扰您。”赤旭解释道,“而且属下以为……出了这样的大事,姑娘您一定会很快过来的。” 甘黎默了默,在知道袁顺来府上传旨一事时,她的确是想着要早些过来看看的。 她知道,一时间发生了这样荒唐的事情,陆岁淮此时心里定然也不好受。 但她又转念一想,在这种时候,他应该更需要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待上一会儿,或许并不希望受到打扰。 可她在棠月阁里坐立难安,实在是放心不下,还是决定来栖芜居看看他。 “膳食呢?”甘黎询问赤旭。 赤旭用手指了指:“就放在公子的屋子门口。” 甘黎看了一眼房门前摆放着的饭菜,道:“这想必也放了挺久了,不若我还是热一下再端进去?” “属下每过一刻钟,都会把饭菜拿去热
上一遍。”赤旭对她道,“姑娘来前,属下刚去热过,想来应该还未凉。” “辛苦你了。”甘黎朝赤旭笑了笑,“我这就进去劝他。” 说着,她便动身往屋子那边走了去。 赤旭点点头,看着甘黎的身影,想了想又担忧道:“自今晨袁公公来了后,公子的情绪就一直不大好,把自己关了起来,说什么谁也不见……” “但属下想着,姑娘您他总是愿意见上一见的,若由您来劝,效果也定然比属下等人来劝要好上许多。”赤旭又接着道,“公子虽脾性向来好,但到底今日也是受了些刺激,若是在言语上和姑娘相冲了,还请您多担待着些。” “这是自然,我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和他计较这些。”甘黎转过身,应道,“你放心,我去瞧瞧他。” 她拿起放在地上的膳食,敲了敲门,见里头没有动静,又叩了几声。 屋里传来了陆岁淮的声音:“赤旭,我说了我没胃口。” “是我。”甘黎轻声道,“我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 “阿黎……”他的声音有些哑,“我没什么事,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回去吧。” 甘黎眉心微拧,道:“岁淮,你不是说,我是你的新妇么?”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我虽也做不了什么,但我只是想要进来陪陪你,同你一起分担。” 里屋静了半时,甘黎正要继续说些什么,门却缓缓从里面打开了。 她心中一松,忙端着手里的膳食走了进去。 进屋后,甘黎把饭菜在桌上放好,又拉着陆岁淮在桌前坐下,将筷子递给了他。 “听说你到现在都还未用午膳,莫不是想着成仙啊?” 陆岁淮静静看了她半晌,道:“阿黎,我没胃口。” “我知道你没胃口。”见他不接,她就直接把筷子塞到了他的手里,“但是就算再没胃口,多少也得吃点东西来垫垫肚子啊。” 他无奈,只得拿着筷子,夹了些盘子里的菜,又吃了些碗中的米饭。 甘黎才刚稍微松了口气,但陆岁淮只匆匆动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你这就不吃了?”她问道。 陆岁淮回答的很干脆:“吃不下了。” 得,看来先前动两下筷子还是给自己面子了。 甘黎暗自叹道。 其实来栖芜居之前,她就已经想好了应当如何劝陆岁淮,但现下看着他黯淡的神色,她竟也不知如何开口。 静默了半晌,她放软了语气:“岁淮,你如果实在心里难过,还不如就发泄出来,或许宣泄一通后,也能好受些。” “我也不是难受,我只是想不通。”他说。 “我想不明白,陛下起初既决定了不要我这个儿子,将我送与……送与父亲和母亲身边,让他们把我抚养长大,又为何要在如今认回我。”他说着,眸中带了些惘然。 他在景国公府生活了二十载,在这个家里,有教他习武射箭的父亲,有最为温柔和善的母亲,还有任性调皮的妹妹。 分明在这二十载里,一切都好好的,可现如今他被人告知,他本不属于这个家。 何其讽刺,原本决定了不要他的亲生父亲,现下改变主意了,一道圣旨,便可让他认祖归宗。 甘黎有些担忧地望着他,宽慰道:“可能……可能陛下当初这么做是有难言之隐呢?” “难言之隐?或许吧……”陆岁淮轻叹道。 顿了顿,他又道:“母亲明明是在生我之时落下的病根,可现在又说我并非母亲所生,这实在是太过荒谬了。” 甘黎先前虽也因此事心生奇怪,但也并未深思。 现下仔细想想,景永三年,陆岁淮于深冬出生,而姜宜在那时怀孕生子也应当是众所周知的。 陆岁淮既不是姜宜亲子,那姜宜的孩子呢? 莫非…… 思忖着,她的眸色暗了暗,问陆岁淮道:“你今日可去锦仪堂看过夫人了?” “母亲身子弱,我不想过去同她说这些,惹得她伤心。”他摇头道。 可今日的事情闹得动静那般大,姜宜估摸着也知道了。 甘黎想了想,还是将这句话吞了回去,点头道:“也是。” “还有一事,我想了许久。”陆岁淮沉声道。 “今日之事皆因坊间传闻而起,可那些传言又从何而来?” 甘黎没有说话。 此等秘辛之事,鲜有人知,相安
无事了这些年,偏偏却赶在皇帝病重的这个节骨眼上被人捅了出来。 将此事传出之人,自是别有所谋。 而她能想到的这些,陆岁淮想必也想到了。 “你可派人去查了传言的来源?”她低声问他道。 他颔首:“我让赤旭带人去查了,但并没有什么发现。” 赤旭是陆岁淮的心腹,做事自然一向靠得住,但这次竟连他也什么都没查到,足以可见背后之人做的隐秘。 甘黎知道绝不可能会是傅子策。 陆岁淮身世传出,受封王位,对傅子策而言并无半分益处。 相反,比起以往,如今陆岁淮对他的威胁更甚。 难不成是皇帝想要认回陆岁淮,有意为之? 可看起来也不大像,皇帝在此事中,分明也同陆岁淮一样处于了被动的位置。 想了好一会儿,仍没有结果。 甘黎握住了陆岁淮的手,正色道:“岁淮,今后不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我们都一同承担,好吗?” 她清楚,现今陆岁淮身世为世人所知,今后他的路只会更加难走。 陆岁淮回握住她的手,轻声却又郑重地应道:“好。” “公子。”外头的赤旭一边叩着门,一边对里屋道,“夫人说,请您去一趟锦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