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时无刻不趟在污泥中,他想要推行新政,想要遏制住乱象,结果都只会使现状更糟糕。 缓缓伸出手,他看着自己的掌心。 拿得起笔的手,也写得下朱批。 却对该做的事都毫无办法。 凭什么呢。 他是皇帝,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凭什么还要如此窝囊! 朝臣不仁,苍生不仁,凭什么要他仁义。 他想到父皇,想到曾经他万分鄙夷的父皇。 唇角冷冷勾起。 若不在乎很多东西…… 那么,他也可以自私,也可以不择手段,达成他想要的一切。 将灵牌藏好,摘下暗格机括的旋钮,放入腰间囊袋。 起身,抬首时眸光幽暗,似新钻出地面的游蛟,随着金光普照,汲取日月精华,飞升为龙。 一个真正的,冷冰冰的,视苍生为蝼蚁的巨龙。 连鳞片,都反射着寒冰般的冷芒。 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照进屋内的光自他身上褪去。 碧波涤荡,柳枝摇曳,嫩绿被阴影染上污灰,凉风吹过,比冬日北风更要刺骨。 那身金黄色的帝王朝服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合身。 他向房的方向走去,一路宫侍跪拜。 天地之间,只他一人昂首直身伫立。 司空瑜遥遥看见帝王,提前许久便低身行礼。 起身时温润的目光含着笑意,随帝王入内。 今日清谈一如往常。 在这样的时刻,帝王会尊称面前的术士一句“先生”,礼贤下士。 可自帝王的神情细微处,司空瑜还是觉得哪里与往日不同,只是再留心去看,却消失不见。 字字句句言语一来一往,皇帝笑容肆意,姿态畅快。 可实际心中所想,却与此刻清谈毫无关联。 一直以来的种种朦胧拨云见月般散开,心间渐渐明朗。 也像一层层壁垒轰然倒塌。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面对他的问询,舅父要说,一切都是不得不为。 就如他现在也想说,替以后的自己说。 一切,都是不得不为。 就像独身面对一场奔腾的洪流,一场灭顶的雪崩,过去他的所思所想,不应叫理想抱负,而应叫天真可笑,叫螳臂当车。 他亦想做明君,想做仁君,想了二十多年。 可首先,他得是个“君”。 舅父说的都没错,皇帝又如何,生存面前自顾不暇,身份有何用? 身份,更像一个明晃晃的靶子,等着万箭穿心。 而今,什么都不在他掌控,甚至这个位子,也不全由他掌控。 不为其它,为了万人之上,他也…… “……陛下,陛下?” 皇帝猛然回神。 司空瑜笑道;“门外中贵人道皇后殿下让您回去用膳,今日便到这儿,陛下觉得如何?” 皇帝颔首,“辛苦,那你便先回去吧。” 行礼待皇帝走后,司空瑜方直起身。 思忖再三,还是决定绕路去一趟含凉殿。 镇国大将军那儿,绝对是发生了什么,甚至影响了陛下。 而今澜瑛阁被朝臣高高抬起,都巴望着何时能重重摔下,时日已经够久,万一公主并不知情该如何是好。 可疾步前去,过朱红宫门的转角处,喧哗声突起。 粗粝的嗓音像巨石震荡,他听不清具体内容。 向前一步,自门轴缝隙中望过去,内卫执刀,大概两小队人,满满当当占着甬道。 为首的,是内卫指挥手,哲牵。 再过一会儿,门内有人踏了出来。 是公主,一身素衣罩着淡色长衫,脑后仅一支白玉簪。 素净得简直不像皎月公主。 他满目担忧,可看到她面对哲牵指挥使的笑颜时,心忽然定了下来。 南宫姣道:“刚从皇嫂那儿回来不久,皇嫂定要我寻件衣裳配她送的玉兰簪,我宫中衣裳不多,也只有这一身不显突兀,指挥使不介意吧?” 哲牵上下打量一番,甚至不明白为何她要提到衣裳。 将军传唤,与衣裳何干? 大手一挥,“行了,
公主快些随下官走吧!” 南宫姣迟疑,“这身原是穿给皇嫂看的,皇嫂宫中不远,指挥使可否容我去一趟,不然待会儿寻不见我,怕是不好交代。” 哲牵皱眉,这些女人间的弯弯绕绕就是麻烦。 “我派人去说一声便是。” “这……”南宫姣道,“若皇嫂问起衣裳式样……” 哲牵烦躁,“那劳烦殿下指个知道的人一块去!” 南宫姣感激,“如此便好,多谢指挥使通融。” 何其荒唐,一国长公主,还需一个小小的内卫指挥使通融。 可周围的人,包括一旁最低等的洒扫宫奴,都司空见惯。 不止对公主,对皇后,乃至陛下,镇国大将军的人,都有这般底气。 谁人不知,而今永陵朝的寿数是靠着镇国大将军在续,说是仰仗,都算好听的。 私底下提过,也是更恰当的,叫靠着将军活。 连命,都是镇国大将军给的。 朝廷是,皇族更是。 南宫姣低眉顺眼地跟在指挥使身后,步子走得慢了,身后侍卫还会伸手推一把。 而今与皇帝初登基的时候又不同,几月过去,帝王执意要做的事一件未成,反倒还要镇国大将军在后面擦屁股。 哪怕是亲舅甥,皇帝势微,都会带累整个皇族。 更别说,她只是个公主。 要做什么用处,要嫁给谁,还不是宫中一句话的事。 南宫姣以为自己会被带出宫,可七拐八拐,竟来到了奉先殿。 遥遥便能看到里头一片光亮。 永陵皇族列祖列宗的牌位自上而下层层排列,烛火长明,昼夜不息。 镇国大将军巍峨高大的身影割裂出一方晦涩幽暗。 南宫姣抬布登上石阶。 镇国大将军转身,居高临下。 一直等待她踏入殿中。 意外穿的一身素衣白裳,在这样的地方,分外应景。 侬丽的眉眼随行礼的动作款款弯起,这是自帝王登基,她头一次面见将军。 也随皇兄的称呼,唤一声舅父。 镇国大将军意味不明轻笑一声,“可万万不敢当。” “老臣记得,公主的舅父,好几年前,就不在了。” 一个照面,一把利箭便刺了过来。 南宫姣端端立着,并未接话。 都到了奉先殿,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多少也有些猜测。 镇国大将军侧过身子,露出身后,众多牌位最前端孤零零的一个。 “公主的祖父,舅父,甚至……” 他勾起唇角,自侧面看,半面在阴影中,怪异又可怖。 “甚至公主的母妃,先贵妃娘子,都亡故于此人之手。” “若我是公主,也咽不下这口气,定要血债血偿才能解心头之恨。” 南宫姣蹙眉道:“将军在说什么呢,我的祖父舅舅,都是为国捐躯,永陵百姓皆知,怎么能是被人所害呢?” “是与不是,公主与澜瑛阁有着如此深的关联,不会不知。” 镇国大将军讽笑。 南宫姣可不上钩,“知道什么,将军若有其它发现,大可将证据交给陛下,过了朝堂由大理寺定案。” 宫中腌臜事,只凭一张嘴,谁不会呢? 镇国大将军虎目沉沉盯着她,定睛之时,如草原上眼冒绿光的饿狼,随时会后腿一蹬,扑上咬穿待宰羔羊的脖颈。 他突兀笑了一声。 “公主说得对,这一桩复仇谋杀的案子确实得好好查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声音缓慢而沉重。 “先帝纵情享乐,好好呆在宫里头,怎么就忽然没了性命呢?不知公主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明确提起先帝,南宫姣终于有所动容,她急急问道:“不是说父皇是因为……因为……才不治身亡的吗?” 那般的理由,她一个未出嫁的闺阁女子,着实不好说出口。 镇国大将军却没这些忌讳,“死在女人肚皮上,喉咙可不会被长剑割断!” 南宫姣被他凌厉的言语刺得惊了一下,大大的黑眸澄澈地映出跳动的烛火,“您是说……父皇是被人谋害,怎么可能?” 镇国大将军反问;“此事先皇后与松大监皆知,难道公主竟然不知?” <
> 南宫姣被问得茫然,“我?我如何得知?” 她一个日常被欺辱的不祥公主,哪里会有机会知道这般隐秘的事。 “就算公主本身不知,难道澜瑛阁中人,就没同公主说吗?”镇国大将军步步紧逼。 “澜瑛阁?”她握紧了袖口,指节青白,“他,他们知道?” “公主定要装傻?” 镇国大将军向她走来,把她逼得向后退去。 “当初宫变之前,就是澜瑛阁与我等做交易,告诉了我们这一隐秘之事,你的三皇兄才能稳稳登上皇位。如今你说,你什么都不知?” 南宫姣踉跄一步,险险站稳,镇国大将军高大的身躯已经离她不足一臂之距。 她咬住了嘴唇,仓惶地眼眶泛红,“我,我,他们,他们真的什么都没与我说。皇兄也从未提过……” 镇国大将军厉声打断,“澜瑛阁知道得如此详细,难道不是身为澜瑛阁阁主的公主殿下指使,谋害先帝以报母族之仇!” 南宫姣眼眸陡然睁大,呼吸滞住,震惊得面色尽褪去了血色。 身躯摇晃几下,似支撑不住,徒劳地发出细弱无力的声音,“将军是说,父皇,父皇竟是澜瑛阁所害?” 说着,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不断滴下。 脆弱破碎,就像狂风中随时会被拦腰折断的羸弱的小小花朵。 “怎么可能呢,”她的声音哽咽颤抖,“他是我的父皇啊,是我的生身父亲,他们怎么可能会去害他呢?” “我,”她不断地摇着头,身子摇摇欲坠,“我当时,当时还想着许久未见,要去向父皇请安,只是,只是在路上受了伤……我差一点,差一点就要见到父皇,要是早一点,早一点父皇会不会就不会死……” 像是被这样的消息打击得全然没了理智,主动扑上去拽住镇国大将军的衣袖,哭喊道:“将军,将军你是不是弄错了,怎么可能呢,他们保护了我好久好久,祖父舅舅忠君爱国,不可能的,不可能是澜瑛阁!” 镇国大将军一开始心里头再有成算,此刻都被小姑娘的哭闹整得心烦意乱,要是自家婆娘,他早就甩开袖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