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暮晚一点点抬起头来。 跟着倾天这么久,她能见到魔神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是唯一一次,她可以直视魔神,没有任何不适。 魔族大多长得奇形怪状,很有特点,魔神和倾天约莫算是最顺眼的两个。 尤其是魔神。 他巍峨高大,紫眸又有些邪肆妖娆,周身魔气侵噬心骨,叫她不自觉回答他的问题。 “是。” 意识到自己应了声,江暮晚怔了怔。 垂眼看着自己苟延残喘的凡人身躯,不甘心地握紧了拳。 “你们长得还真是像,说是母女不会有人怀疑。” 长圣这样一句话,不知有没有信她。 这也没必要怀疑,毕竟在他的法力之下,一个凡人如何撒谎? 江暮晚气力不足,快要不行了。 倾天挣扎着想给她输送灵力,长圣烦他,手轻轻一挥就将他赶到了不知哪里。 总之这高台之上是没有他的影子了。 江暮晚身子一僵,尽管被拖到这里时就知道可能会有什么结果,心里也接受了,可真到了这一刻还是本能地恐惧。 “你放心,吾暂时不会让你死。” 魔气将她包围,江暮晚还来不及高兴就露出惊惧的神情。 “吾还要留着你去见你的女儿,怎么会让你死呢。”长圣慢悠悠道,“倾天真是蠢,想让你活下去,不是有个非常简单的法子摆在面前吗?” 长圣说到后面,江暮晚剧烈挣扎起来。 “不要。”她忍不住哀求,“不要将我变成魔,求你。” 倾天会听她的话,长圣却不会,不管她如何哀求如何挣扎,长圣都没有停下手中动作。 江暮晚不是没想过变成魔,如此就可以轻轻松松地长生不老。 可她也见过太多魔——尤其是由人或妖族转而成的魔是什么样子。 魔神的四护法傩森如今看着风光,当年也是卑微到尘埃里,在万魔渊的低魔之中血斗才爬出来,一步步走到护法之位。 她不想经历那些。 更不想变成魔族奇形怪状的样子。 这样的想法和某个瞬间的薛宁不谋而合。 但没办法。 魔神决定的事无可转圜,她明显感知到衰败的气息停止,身体发生变化,但外貌并未改变。 “留着你的模样还有用。”长圣弯下腰来,仔细看了她一会,突然失去兴趣,“不是就不是,再如何折磨也没用。” 江暮晚垂着头,听着这似是而非的话,隐约意识到和自己的女儿有关。 ……阿宁。 生下阿宁没多久她们就分开了。 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薛琮也不例外。 薛宁这个宁字,是她和薛琮一起取的。 意义很简单,不过是希望她平安,安定。 生逢乱世 ,平安是最大的奢望了。 “你不想去万魔渊。” 魔神再次开口,江暮晚身上难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魔神也不需要她回答什么。 “吾特赦你,但你得帮吾做另一件事,做得好重赏,做不好……”长圣冷淡地甩开江暮晚,“生不如死。” 魔神修炼时吸收天地戾气污秽之气,最能看清每个人心底怕什么。 江暮晚从前很怕死,但现在已经没那么怕死了。 落在长圣手中,她最怕的是生不如死。 长圣抓到了她的要害。 下界里,薛宁已跟着铃音珠穿过界门,来到修界。 她刚醒来,身子还很虚弱,脸色也很难看,这一路全靠一技能撑着。 还好进了修界铃音珠闪烁就变慢,这说明附近有与宝珠血脉相近的气息。 江湛应该就在附近。 这很奇怪,按说他和人皇早该到仙府了才对,此前人间的纷乱并未怎么影响到修界。 马上就是剑仙的拜见大会,之后还要举行仙门大比,他不可能迟到。 “薛宁。” 意外的声音响起,薛宁诧异回头,看到秦白霄御剑而来。 御的是他自己的本命剑,降魔剑已被秦江月代为保管。 “你可还好?” 他在她身边停下,见她神色,解释道:“兄长担心你,我跟来护你。” 秦江月?他让秦白霄来的? “我没事。”她说,“你怎么不跟
着一起回去?你应该很担心你师姐才对。” 秦白霄自然担心:“……我没办法救她,她想见的人也不是我。” “谢谢,我也不想见到你。” 薛宁冷淡转身:“你回去吧,我不觉得你兄长会让你来保护我。” 转世之前可能,但转世之后的秦江月……她觉得他不会做这种安排。 修界如今是他的地盘,她真有什么事,以他如今的力量,顷刻间赶到相助也不是难事,所以她确实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秦白霄被如此冷淡拒绝也不意外,他安静地留在原地,等薛宁走远一些才暗中跟上去。 既然她不想让他跟着,那他就假装走了。 薛宁其实能察觉到他还在,她已筑基四层,几次战斗也提升了敏锐度,秦白霄尽量隐藏了踪迹,她与周围木灵结合的感知里仍有些许痕迹。 时间紧迫,她懒得再赶人,找江湛要紧。 不多时,铃音珠在一片迷雾中停下,薛宁闻到雾气中的血腥味,就知出大事了。 她没有冒然进去,先用木灵在周围探寻了一下,没发现异常灵力波动,此处应该没有修士在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里是前往仙府的必经之路,江湛难不成死在了这里? 薛宁闯入迷雾,走了没几步就感觉鞋面湿了,低头一看,全是血。 血腥味还是很难 闻, ▉▉, 想想还是挺可怕的。 皱眉加快脚步,薛宁很快看到满地尸体,他们大多穿着周朝侍卫服,其中不乏眼熟的修士,但不是蓬莱弟子,皆是散修,应是人皇寻得的其他助力。 薛宁望向远处,越靠近迷雾中心,能见度越低,她正要用灵力将雾气驱散一些,就见到一道剑光将雾气推远。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她没和秦白霄说话,赶着往铃音珠指引的方向去,那里血腥味最重,护卫的尸体几乎叠在一起,有几张是她在江湛身边见过的面孔。 在一片堆起的尸身处,铃音珠停下了,重新变得黯淡无光。 薛宁接住珠子,弯腰想翻过那具尸体查看,尸体的身形有些眼熟,但衣着打扮不太像江湛,她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庆幸。 眼前的惨烈景象,不管死的是谁,都不该庆幸。 秦白霄在薛宁手碰到尸体之前先将尸体翻了过来,低声道:“在下面,还有气息。” 薛宁眉目一凛,默不作声地帮忙,很快将底下的人翻了出来。 白色狐裘被血染红,江湛奄奄一息地趴在最底下,被薛宁拉出来时,怀里还抱着个男婴。 一个在襁褓中的男婴,身上有淡淡的人皇紫气。 人皇之子? 瞧着最多半岁,很瘦,没死,这会儿昏迷了。 再看江湛,他身上就没有一块好肉,头发都被血黏在身上,只剩最后一口气。 尽管如此,他身上的人皇紫气却是从前的数十倍。 简直像是人皇本人在此。 薛宁开了一技能,为他和男婴疗伤,一技能在之前战斗中刷了无数次,如今牌子十分精致华美,力量和持久度也有了显著提升,薛宁很好奇第四个牌子能开出什么来。 “我来吧。” 秦白霄突然开口,将江湛从薛宁怀里接过去。 薛宁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血,没有拒绝。 江湛眉头紧锁,身子颤抖了几下,约莫是太疼了。 男婴被薛宁单手抱在怀里,他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是太饿太虚弱,身体似乎有先天不足,被木灵疗愈过后就气息平稳,安然睡着了。 薛宁缓缓站起,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她举目四望,想找人皇马车,在角落里瞧见碎得看不出原样的华丽车架。 那里也是满地尸体,想来人皇不太可能还活着。 她感知不到这里还有其他活人气息了,秦白霄也没提到。 “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宁蹙眉自语,秦白霄以为在问他,答道:“我粗略看了一下这里的斗法痕迹,应是内斗。” “内斗?”薛宁讶异望向他。 秦白霄扶着江湛起来:“是,那几个散修的法术痕迹是互相袭击,这些护卫的兵器也是一样。” 怎么会内斗。 这太奇怪了。 薛宁还想再问,江湛醒了过来。 木灵还在他身上如萤虫一样疗愈伤口,他恍惚片刻,似乎有些分不清置身何处。<
> 良久,他定定瞧着薛宁:“阿宁。你还活着。” 他们是从界门处开始就分开了的。 薛宁出来时大妖自爆,附近一个人都没有。 “这里是怎么回事?”她没解释自己的事。 江湛长睫颤动了一下,注意到身边的男修,一身仙府内门弟子服,眉眼俊美如仙,气度卓尔不群,他肯定是和薛宁一起来的。 仙府的人……和薛宁。 她被仙府昭告天下死讯,瞧着并不像是和府中有什么矛盾。 “是妖丹。” 江湛谢过秦白霄,强撑着自己站好。 秦白霄也没勉强,束手回了薛宁身后,如一把归鞘的利刃。 江湛扫了一眼,声音很轻,言简意赅:“快到仙府时,蓬莱先行一步,我随人皇继续往前,妖丹由人皇亲自保存,等待献给仙尊。” “但最后这段路出了意外,人皇不知为何突然服下妖丹,身体发生巨变,人不人妖不妖,不但杀了自己的护卫,还要杀了稚儿。” “稚子无辜,为救下小皇子,我的人不得不对人皇出手。” 江湛说到这里吐了一口血,再没力气说下去,后面的话其实也不需要说了。 结果都摆在这里了。 活下来的只有小皇子和江湛。 “人皇尸身何在?”秦白霄忽然开口。 江湛没有力气回答,只指了一个方向。 秦白霄瞬身过去,翻出了人皇妖化的尸体,手脚不全,死状惨烈。 面色和经脉中残存的妖力来看,确实是服下了妖丹的。 秦白霄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江湛终于支撑不住身体朝薛宁倒过去,薛宁一手抱着孩子,还要一手撑着他的身子,本身也还没伤好,脸不禁又白了一个度。 秦白霄急忙赶回来,将江湛接过来扛在身上。 “回宗再说。” 薛宁点点头,她手有些颤抖,已是强弩之末。 强行对抗魔神威压,即便有g卡,可还被魔神捏碎了两个分·身,那可是来自本源,她现在稍微动一下就累得浑身疼,气息也有很急促。 “可要我背你?”秦白霄御剑而起,回眸问话。 薛宁望向他,他睨了睨背上的江湛:“我可以将他先置入乾坤戒,时间不长,不会伤到他。”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薛宁拍拍衣袖,小龟立马出来,化成坐骑,跃跃欲试。 秦白霄便不再多嘴。 两人来得快,走得也快,薛宁坐在小龟上抱着孩子,时不时回头看看后方满地尸体,听得前方秦白霄道:“回宗后我会将此地发生的事禀明师尊,会有人来为他们收敛遗体,置办后事。” 薛宁收回视线,这次没再回头。 秦白霄御剑速度不快, 就在小龟后方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 这次重遇, 他们能说话的机会少之又少。 终于可以说话了,她也不想理会他。 从前为了和他多说几句话,不知要费多少心思的那个人似乎真的不在了。 两人各有心事,赶往仙府的速度很快,入夜时分已然到达山脚下。 护山大阵开启,气势恢宏的无争仙府在淡淡的仙气缭绕中若隐若现,江湛恰好这时醒来,生平第一次看到这等神仙之地,愣怔了很久很久。 薛宁是这里他算得上最亲近的人,但她好像并不在意他的处境。 一到山脚下,她就就将瘦弱的男婴交给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湛话到嘴边,只能弱地笑了笑,朝秦白霄鞠躬:“还要劳烦这位仙长,给在下与稚子安排个可以歇脚的地方。” 秦白霄没说话,径自在前面带路。 江湛看他,又去看薛宁离开的方向,他们都有仙缘,皆可飞天入地,好不快活。 他只是个凡人,在凡界如何尊贵的王侯贵族,到了这里也只有不被理会的份儿。 江湛并无怨言,他们于他有救命之恩,尤其是薛宁。 既他们不愿理会他,那他也不再多话,只将怀中男婴抱得紧了些。 薛宁赶着走,是因为她意识到铃音珠不对劲。 她已寻到江湛,江湛虽然差点死了,可到底是没死。 在那之后,他们往回赶,铃音珠忽然又亮了。 按理说她和江湛该是江家在人间唯一的血脉了,他们都没事,还在一起,珠子不该再乱亮。 薛宁猛地攥紧铃音珠,随便拉了个弟子问:“温颜师姐如今在哪儿
?” 秦江月在给温颜疗伤,找温颜就能找到他。 那弟子是没跟着去人间平魔的,一直留守。他的消息还停留在薛宁和潮凝真君前后脚陨落,温颜嫁给了真君的牌位,谁知真君活着回来,竟真是剑仙转世,而剑仙又第一时间解释清楚他和温颜并无任何瓜葛,嫁牌位之事更是无稽之谈,子虚乌有。 他还不知道薛宁没死。 乍一见她,他以为她诈尸了:“见鬼了!”立马就要拔剑。 秦白霄在这时赶来,按住弟子的剑鞘,对薛宁说:“我带你去。” 薛宁点头跟上,徒留握剑弟子的手微微颤抖。 温颜住在大长老洞府的偏殿。 这里风景秀美,灵力充沛,是除了孤月峰之外最适合疗养修炼之地。 秦白霄带薛宁来到这里时,殿外无人守候,自然也寻不到人通传。 薛宁心急,家直接进去了,秦白霄想拦也没来得及。 偏殿里绸纱飞扬,一种古怪的香气弥漫其中,薛宁猜想,这大概就是大长老说的九仙香。 她穿梭在绸纱之中,不知自己心中的急切全然是为了铃音珠的异常,还是…… 人整个撞进熟悉 的怀里,薛宁脸被惯性扑来的绸纱蒙住,若隐若现中,她看到了朦胧光影下越发仙姿玉色的尊者。 “回来了。” 秦江月扣住她的腰,低头查看她的情况,手移到她识海之门处,将她的头缓缓按向自己。 “怎么狼狈成这副模样。” 身上都是别人的血,薛宁都没来得及清理,秦江月无声诀为她清理干净,又替她灵力持身,她脸色好了不少。 袖中小龟冒头蹭了点儿仙气,赶紧缩回去好好吸纳。 薛宁想拉开脸上的绸纱,这有些碍事,秦江月手伸过来,应该是要帮忙,于是她就那么等着。 秦江月起初的确是要帮她拉开阻碍的绸纱,可看着若隐若现的面孔,她翕动的眼睫还有逐渐闭上的眼睛,他挺直的脊背不知何时弯了下来,不期然的吻就这么隔着轻纱落下。 薛宁心猛地一跳。 几步开外,秦白霄僵硬停住脚步,飞快地别开头。 而在秦江月后方,已经可以下地的温颜在绸纱飞舞中看见了素袍玉冠的仙尊,那样温柔小心地亲吻一个女子。 那是个很快的吻,稍纵即逝,快得不过一眨眼。 可该看到它的人都看到了。 “是它。” 薛宁被这个吻搞得七荤八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母亲……它亮着。” 此事不宜被更多人知道,秦江月牵住薛宁的手与她一起消失不见。 从头至尾都没去看秦白霄的反应,亦或是注意到温颜的失态。 他是救了人。但只当于大义,没有任何其他意义。 今日躺在这里的不是温颜,只是个外门弟子,甚至一个不相干的凡人,剑仙身为当世神明,也不会吝啬于拯救。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他的特殊对待只给一人。 孤月峰,薛宁倒在秦江月身上,哪怕都是神仙了,这种带人赶路的事还是把她折腾得够呛。 她吐出一口浊气,也没起身,就赖在他身上,将铃音珠递过去:“我找到了母族唯一的后裔,可这珠子还在闪,还闪得更厉害了。” 她语气紧绷起来:“除了我和江湛,就只有一个人还能与珠子保持联系了。” “是母亲,她快死了。” 薛宁以前觉得,长圣既然要对付她,肯定会留着原身母亲的性命,不会轻易叫她死了。 是因为她这次太过分了吗? 长圣的路子确实也不该全被她料到。 秦江月接过铃音珠,还未仔细查看,事情就出现转机。 铃音珠不再闪光,一切归于平静。 薛宁有些不可置信,睁大眼睛道:“不会是……” 不会是人已经死了,所以才不亮了吧? 秦江月否定了她的猜测。 “不是。”他若有所思道,“人没事了。” 薛宁却没敢松一口气。 就算没事了,之前肯定也是受了危及生命的伤害。 看着孤月峰下翻滚的云海,她忽然开口:“你说她当初丢下一切跟倾天走,到底是自愿还是被迫?” 这个答案没人能替江暮晚本人回答。 当年的事情,秦江月作为薛琮的亲传弟子,原身作为亲女,都不知道什么可能存在的内情。 还
有谁会知道呢? 薛宁只想到两个人。 薛琮的师兄和师妹。 慕不逾和聂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