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生性多疑,刻薄寡恩。如今萧弘入京封王,不仅率百官出城相迎,还为其设宴接风,亲授册、印玺。这般反常,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必定另有些什么打算。
宫宴之上,众人神情各异。萧弘沉默淡然得像是一株在风雪中屹立了千万年的松柏,全然看不出半点喜怒。异姓封王,无上尊荣,殿上的歌舞笙箫却仿佛与他毫无干系。
京师重地,国之脏腑。镇北军虽常驻北疆,京中之事,不可不查。朝中大权旁落已久,皇帝有意收权,却是有心无力。许多年来都是靠着以潘氏为主的太子一党与尹氏相互制衡来维持稳定的局面。易储一事已是箭在弦上。太子一旦遭到罢黜,权力的天平就会立即倾斜。为免生变,军权在此时显得无比重要。
封王不过是帝王笼络军心的手段。这宫宴虽说是为萧弘接风洗尘的,其实也不过是故作一番姿态罢了。落雁滩一战,镇北军四万八千六百七十一条命换来捷报中寥寥数字。虽是胜了,也只是暂时阻止了达钽南侵。大晏连年天灾,疆土未复,北境战火刚熄,不以此时恤民之急,而大肆庆祝,可谓是时绌举赢,难免令人心寒。萧弘更担心的是,天子会否错以为一次大捷便能带来长久的安定。还有入京途中那场截杀。若没猜错,主谋之人定然也在这宫宴之上。
隔着凤舞鸾歌,丞相尹定坤遥遥向他举杯。萧弘不动声色举杯致意。很快便有其他人轮番敬酒。萧弘一一谢过。他不饮酒,杯中只是温茶。旁人都是越饮越醉,他却越发清醒。京中暗潮涌动,棋局已经布好,不知会是谁先落子。
天子身旁的高座之上,太子沈德启阴沉着面色,始终不发一言。纵是一向如佛陀般淡定的魏王沈洵,神色中也隐隐含着丝忐忑。
烛光交错中无数探究的视线在他身上游走,萧弘不禁默默腹诽,“身为国之重臣,社稷之股肱,诸位不该胸有丘壑,面若平湖吗?人人一脸疑虑深沉的模样,是否也太过明显了?”
他不知道的是,那些视线中,有一些,透过他,在看着另一个人。
破虏将军虞红莲,荆州人士,将门出身,十五岁披甲上阵,二十二岁战死北疆。因常骑白马,亦被称为白马将军。曾以巾帼之身自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的一代传奇人物,天子一道令下,二十余年间无人再提她的姓名。如今记得她的,都是当年那些老臣了。谁能想到,皇帝新封的广宁王竟会有一张和这提不得的白马将军如此肖似的脸。或许只是巧合,却足以引来无数猜测。
一曲舞毕,雅乐休止。天子望向右下方,沉声唤道:“广宁王。”
萧弘闻声一礼,“臣在。”
他行礼的姿态带着军中男儿特有的英武飒爽。皇帝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缓缓说道:“朕受命于山河破碎之时,承继大统二十余载,内有天灾动乱,外有强敌环伺。幸得广宁王护我疆土,宏我国邦。你于大晏功不可没,万千赏赐犹不为过。朕想知道,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萧弘俯身答道:“落雁滩一战,镇北军阵亡将士共四万八千六百七十一人。臣不敢居功。请陛下善待他们的亲人。”
年迈的帝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神色,“广宁王功成不居,爱兵如子,着实令人感佩。自你之下,镇北军凡有功者,爵升三等,以示嘉奖。为国捐躯的将士们,朕定当厚恤其家眷。”
萧弘俯身一礼,谢过圣恩。
皇帝又问:“广宁王二十有六了吧?”
一时不知皇帝何来此问,萧弘据实答道:“是。”
“尚未婚娶?”
“未曾。”
“为何?”
二十有六尚未婚娶,在京中的官宦子弟中并不多见。朝中武,当初赞成为萧弘封王的寥寥无几,如今有意攀附裙带关系的却也大有人在。皇帝既有心拉拢军权,有此一问,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疆土未复,何以为家?”萧弘抬头注视着帝王的双眼,“臣从军多年,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只愿有一日能率军北伐,解我旧民涂炭之苦,复我大晏往昔之疆。”
直视天颜,可谓不敬。皇帝却全不在意,笑道:“广宁王是决心要效仿当年的冠军侯了。你能有此志向,是我大晏之幸啊!然……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卿志向高远,亦须懂得审时度势,循序渐进才行。”
见萧弘沉默不言,沈晟又道:“驻守边疆多年,广宁王还是第一次入京吧?”
“是。”得封武安侯时,萧弘本应入京述职。奈何北境形势紧张,达钽随时可能来犯,只得作罢。此次奉诏入京,是他第一次踏入临兴。
“趁此机会,卿也该多在京中转转,看看我大晏国都的繁华。”皇帝说着拿起酒盏微微示意。
乐声又起。千万盏宫灯将大殿里照的灯火通明。萧弘随着帝王浅饮一口,视线落在手中的白玉酒盏上,无心注意周遭的纸醉金迷。天子言语间看似体恤褒奖,却绝口不提北伐一事,显然满足于偏安一隅,已无心收复山河。而达钽人对中原富庶之地垂涎已久,南侵的野心是绝不会因为一次战败就彻底打消的。若不能夺回失地,远逐达钽,战火早晚还会再起。如此消耗下去,烧的是北境男儿的血,是大晏百姓的民脂民膏。
二十余年前一场战败,迄今仍有无数大晏旧民困于失地,沦落为奴。萧弘生于翼州失地,十五岁独自携剑南归。年少时,他曾见过老弱妇孺在冰天雪地里赤脚单衣,如牲畜一般拘在草棚中,只能紧紧抱在一起取暖,也曾见过绝望的母亲怀抱幼子投湖自溺。寒意自胸中荡开,引出一片沉闷的疼痛。九重宫阙高门嵯峨,殿宇宏丽。他不知道殿上推杯换盏的,有几人仍顾念着那些被遗弃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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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结束时天色已晚。雪片纷飞,将皇城中的飞檐拱角,金顶红墙统统罩了层白色。
韩宗烈、韩宗耀兄弟二人在宫门外等侯多时了。
萧弘远远出来,雪落了满肩,像是他们曾无数次从苍州城高大的城墙上眺望到的长年积雪的山峰。
韩宗烈咧嘴一笑,凑过去喊了声:“我王威武。”
萧弘也笑了笑,“韩将军也威武。”
随口一夸引得韩宗烈颇为得意地挑眉扬了扬下巴。
韩宗耀冲兄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把手中的剑交还给萧弘,望着他泛白的侧脸有些担心的叫了声“王爷……”
萧弘轻咳两声,微微摇头,“军中叫什么王爷?还叫将军。”
“将军,你脸色不好。”
“有些累了。”萧弘说着把剑收好,看了看将士们,“这一路大家也都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风雪未止,前路迷蒙。从宫中去往广宁王府的路仿佛无尽漫长。御街两旁的灯火在雪中晕染出一片片暖黄色的光晕。他忽地有些想念北境的雪。那片广袤无垠的苦寒之地,是许多人世世代代安身立命的地方。
此次入京,皇帝特地在京中赐了府邸。广宁王府古拙大气,占地极广,萧弘却完全无心欣赏。在府门前下马的动作再次牵扯出胸中绵密的疼痛,他身形微微一顿,无声无息的忍了下来。山中遇袭,被那斑额大虎一爪拍在胸口,到底是把刚刚养好的伤又勾了起来。本以为过些天就没事了,谁知落雁滩一战后身体早已大不如前,这几天又忙着赶路,不得休息,这伤一直也没见好。
一场截杀,伤了好几个兄弟,他不放心,特地把他们留在泉殷,安排程老军医留下来照看,自己身边只带了些伤药。等其他人都去休息了,他才掩好房门自己处理。活血化瘀的药似乎并未起到多大作用,胸口那处骇人的伤痕附近一大片青紫还未褪去。要是被宗烈、宗耀他们看见,定是免不了又要大呼小叫一番。从苍州到临兴,一路千里迢迢,萧弘不想他们再跟着操心,便就默默忍了,什么都没说。
雪已经停了。京中的风带着难以言说的湿冷,丝丝缕缕随着呼吸渗入肺里,又惹来一阵闷咳。他已疲惫入骨,却又难以入眠。借着窗外月光,萧弘抽剑出鞘。寒光乍泄而出,长剑在他手中,犹做龙吟。这是临别时养父赠与他的剑。随他征战十一载,见过无数人的鲜血。当日北伐达钽,收复山河的誓言,如今却不知何时才能得以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