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老先生是来赏雪的,身边只带了个青衣小童。见到她怔怔站在问雪亭前,那青衣小童上前问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见我家先生?”
沈郁离连忙点了点头,朝亭中看向这边的莫老先生敛襟一礼,“晚辈沈郁离仰慕莫老先生已久,贸然前来,想向先生请教一些学问。”
沈是国姓。沈郁离在京中也算得上是个风云人物,颇有才名。莫寄春起身问道:“可是魏王府中的长乐郡主?”
“正是晚辈。”沈郁离说着又是一拜,“晚辈前些时候替人代写章被先生戳穿,羞愧难当,本无颜来见。但又实在想要当面向先生讨教一番。故此,厚颜前来叨扰。”
“那篇《富民论》原来是你写的。”莫老先生抚须一笑。风过,吹起他身上的衣袍,恍惚好似前人笔下隐世的仙人。
沈郁离抬起头来,尚有些稚嫩的脸上,一双明眸中闪着坚定的光芒。
“晚辈潜心经史之学,一心想要为国为民出谋出力。先生说那篇《富民论》中条条皆不可行,晚辈实在想要知道为什么。”
“那篇章有理有据,不可说是不好。只是想法虽好,却不切实际。”莫老先生说着微微一顿,将她打量了一番。任国子监祭酒多年,他其实已经许久没读过这么好的章了。一篇《富民论》洋洋洒洒,字斟句酌,言辞恳切,用心之深令人动容。之所以会放言说让写章的人来国子学见他,也是出于惜才。却不曾想,这篇章竟是出于魏王府中年纪轻轻的小郡主之手。如今见她执晚辈之礼孤身前来讨教,态度恭谨而谦逊,莫继春不由感叹,如今京中那些皇族子弟、豪门之后身上所欠缺的襟怀与魄力,竟是在这身为女子的小郡主身上尽显无遗。
听闻莫老先生说到“不切实际”,沈郁离细细思考了片刻,再次一拜,“晚辈愿闻其详,还请先生赐教。”
看着面前一心求教的沈郁离,莫继春颇为感慨,捻须轻叹一声,缓缓说道:“要论富民,需知民间疾苦。你所提出的减免赋税,开辟水利,鼓励农桑,等等,都是前人用过的好办法。难则难在如何实施。譬如鼓励农桑这一点。大晏以农为本,想要富国富民,必须要重视农耕,这的确不假。然而如今为何流民四起,百姓无田可耕?这一点你可知道?”
“百姓无田,是因北地大片土地失于战乱,而南方又连年水害。”沈郁离答道。
“外敌、天灾,皆是外因。高门富户借着天灾动乱低价购买农户田产,兼并土地,这才是难治的主因。百姓无田,则失去了营生,只能沦为佃户或奴隶。这样一来,富者更富,贫者愈贫。时日一久,焉能不乱。”
沈郁离闻言心中一凛,又听莫老先生说道:“南方连年大水,朝廷每年派人治理,来年却会再次泛滥。你可知其中缘由?”
沈郁离微微摇头。
“连年大水,是江河改道所致,非人力可以左右。加固堤坝只能挡得了一时。若为长远考虑,该要挖渠引流,以求疏导。当年大禹治水,耗时十三年,凿开龙门,引洪入海,才解决了水患,正是因为如此啊。”
“为何派去治水的官员不懂这个道理?”
“这道理你我都懂,治水之人如何不懂?年年治水,朝廷耗资巨大,这其中就有了可乘之机。多少白银真正用在了治水和安顿百姓上,又有多少白银流入了贪官污吏的钱囊,这谁也说不清楚。于是年年水患,年年治理。既耗空国,也苦了百姓。”
听了这一席话,沈郁离心中猛然一沉。她想到了如何做事,却没考虑到做事的人。可若不治官,如何治民?
思及此处,沈郁离恳切道:“晚辈确实是将这些事情都想得太过简单了。先生肯坦诚相告,沈郁离感激不尽。”
“世间之事,解决的方法从来不止一种,就如道路,从来不止一条。然而国无小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决策,重要的不仅仅是决策本身,还有如何将其落于实处。若不能从千千万万条道路中选择最稳妥的一条,轻则前功尽弃,适得其反,重则引出内乱,江山动荡,这是关系到无数人生计的大学问啊……”莫继春望着她斟酌了片刻,“小郡主有治世之心,实属难得。你已读懂了中的道理,只是尚未了解民间的冷暖。倘若愿意入我国子学中,老夫愿意在陛下面前为你力争一番。”
冒然前来叨扰,沈郁离实在从未想过,莫老先生不仅耐心为自己解惑,还主动提出要收自己为徒。这般厚爱让她眼底一热,只是……
“晚辈早想拜先生为师,但如今……已不可能了。”
莫继春年过八旬,饱经世事。见她神色,知其必有难言的苦衷,于是也不再深究,只道:“小郡主才华过人。既然来见老夫,说明你心中仍有大志,不该泯于凡尘。一日师徒,亦是师徒。你若愿叫一声‘老师’,那老夫便收了你这个学生。”
沈郁离闻言深深一拜。
“老师!”
山风吹落林中的积雪,飘飘洒洒,纷纷扬扬,映着午后的暖阳,一片晶莹闪烁。
莫继春踏着积雪走出问雪亭伸手将她扶起。
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沈郁离不由悲从中来,轻声道:”学生感念老师授业之恩,只可惜今日之后,恐怕无缘再见了。”
听她语气,莫继春更加肯定她必是遇上了难事。他不知其中细节,也不好多问。便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说了声,“随我来。”转身走向枫林深处。
沈郁离跟在他身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直到两人停下脚步,莫老先生指着眼前一片积雪覆盖的山林问道:“你看这里可有路?”
眼前只有遍地积雪和林立的枫树,沈郁离轻轻摇头,答道:“并没有。”
莫继春闻言一笑,“这里其实有路,只是被雪埋住了,你看不到。”说着,他又向前走去。
沈郁离紧随在后,走了不远,只听莫老先生缓声说道:“你看。”
再抬眼,面前景色忽而开阔,远处的河流蜿蜒流淌,整个都城尽在眼前。
莫老先生的声音再次传来,“人的双脚踩踏过的地方都可以成为路,无外乎有些好走,有些难走。孩子,我不知道你的路在哪,或许那不会是一片坦途。但为师希望你能走下去,不要因为一时的阻碍而却步不前。只要走下去,早晚会有不一样的景色。”
沈郁离极目远眺,雪后的都城像是一幅广阔的水墨画卷。大街小巷、来往众生、亭台楼阁、巍巍皇城,全部纳入其中。
林中静谧,山风一过,悠悠如箫声呜咽。望着眼前的风景,她静默了片刻,再次向莫老先生深深一拜。
“老师所言,学生铭记于心,绝不敢忘。他日有缘,定会再来拜见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