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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风头强联飞雪令,拾簪子情动玉面郎

商会的下人按照人数,在圆桌外圈添了七八个绣花墩子,各人带来的女眷与郑珏等人见过礼,便挨着各自的恩客坐下,水生和玉官被特意安排到郑珏身后,静临与蝶儿自然跟着红萼在段不循身后,只是红萼坐着,她和蝶儿只能站着。 谢琅这才发现,原来静临竟是过来伺候红萼的。他侧目看了段不循一眼,只见段不循面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因就皱了眉,觉得好友之举未免失了分寸。 他年轻段不循几岁,初入仕途,尚未娶亲,向来洁身自好,家中连一个通房也没有,于段不循这些风流事,从来是冷眼旁观,不曾有一刻波动心澜。今日这还是头一回,打心里为一人抱不平。 “唔,放晴了!清和,你们这地方选的好啊!” 郑珏一语引得众人纷纷向亭外张望。静临亦扭头看去,但见雪雾将散未散,天地一片空茫,唯有一轮红日自铅云后陡跳出半边身子,其状溶溶滟滟,将整个积水潭上覆盖的白雪染上了明艳的胭脂色,这胭脂色一路延伸至尽北面的燕山山脉,宛如一条粼粼巨龙,刚刚从这雪潭中腾空而起。 郑珏崭露头角便是在内房中,自命是风雅之人,一见此景胸怀大畅,因就随口道,“这样好的景色,不如以雪为眼,行个飞花令如何?” 众人哪能不应,于是便连座中女眷一起算上,从郑珏开始,以含有“雪”字的诗词依次行起令来。 头一句须得以雪打头,因此郑珏这句说的是:“雪拥蓝关马不前。” 水生微微一笑,脱口接道:“急雪舞回风。” 郑珏本就爱她骨秀神丰,没想到竟也是读过的,算得上才思敏捷,因就与她投来赞许一笑。水生微微颔首,神情不卑不亢,与她身旁的谢琅恍如孪生,惹得郑珏的目光来回在她与谢琅面上逡巡,竟是越看越满意。 玉官想了想,笑道:“燕山雪花大如席。” 谢琅不假思索,紧随其后接口,“夜深知雪重。” 轮到段不循,这句中的雪应在第五位,静临搜肠刮肚苦想,自古以来写雪的诗词是不少,可是短时间内想出第五个字是雪的却很考验人的记性。不待静临想出,段不循已然开口道:“六朝形胜雪晴中。” 千载英雄鸿去外,六朝形胜雪晴中。这是宋人杨万里的佳句,下一联便是“携瓶自汲江心水,要试煎茶第一功”,收束得很没意思,颇有些意气萧疏情志羁縻之感,静临以前读到时,便觉得可惜了前面两句。没想到姓段的竟然也是读过的,她先前还以为他腹内空空,只有一身铜臭呢。 到红萼,她一时想不出来,巴巴地看向段不循,段不循却不回头看她,她只得红着脸自饮一杯。 静临已经想出一句“帘外拥红堆雪”,正犹豫要不要说,旁边的陆梦龙却抢先开口,接了句“空对一庭香雪”,静临暗暗噎了一下,只觉得更讨厌这人了。 雪字轮到第七位时,便要重来一轮。静临心里暗算,再到红萼时候又该是第四位,如果算上自己,就是第五位。 她是站着伺候的,本来没有开口的资格。可看主座上这位姓郑的公公言笑晏晏,性情似乎颇为宽和,人也很是风雅,像是极好说话的,静临便按捺不住,想要接上一句。 她会的东西不多,除了涂脂抹粉、插带簪花之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大概也就是诗词了。经典之类的是不爱读的,只觉得无聊透顶,只有诗词歌赋,没事就喜欢吟上几句,不求甚解,但图一个口齿生香,因而也就记下了许多。 静临暗暗计较:一会儿若是红萼还答不上,自己就替她答;若是她答上了,自己就飞快地接下句。 段不循余光里看到她微咬着下唇,眉目蹙得认真,便知她是算计着顺序,又想着出风头了,不禁觉得好笑。 果然,轮到红萼时,她仍没想出来,静临往前凑了一步,刚要张嘴,便听段不循清清嗓子,替红萼道:“天涯霜雪霁寒宵。” 静临又一噎,将肚子里那句好不容易想出来的“深溪古雪在”狠狠一咽,脆生生接道:“皓腕凝霜雪。” 几乎就在同时,陆梦龙也接道:“散关三尺雪。” 话落俩人俱是一怔,紧接着便看向彼此,朝对方恶狠狠一瞪。 陆梦龙哼了声,“不循带来的好婢子,这么没规矩,该掌嘴!” “今日良宴会,陆先生偏偏接的是一句悼亡诗,依奴家看,是你该掌嘴才对!”静临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 郑珏日常是被小心二字包围的,不是小心伺候皇上,就是被别人小心伺候,已经许久没见到这般有趣的“意外”了。想来这姑娘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因而才流露出几分真性情,也是有趣。 兴致一来,便多看了她几眼。皮肤极白,个头

不高,满脸的好气色,模样也不错,算不上一顶一,胜在有股天真的风情在,因而便与宫中娇养的娘娘公主不同,无知亦无畏,别有一番鲜活的韵致。 因就宽和一笑,赞道:“这位姑娘果然是皓腕凝霜雪,梦龙,你该罚三杯!” 静临暗暗得意,满桌人的目光汇聚到她身上,四肢百骸都有血液麻酥酥地流过,心跳得又难受又舒坦,就像孝亲娱佛节那晚一样,令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己在活着。 冲着郑珏一福身,静临嫣然一笑,像是与父辈说话,恭敬里带些顽皮,“多谢大人!” 郑珏便忽然察觉出她额外的几分好处来。他虽是个阉人,可整日里瞧的尽是这世上顶尖的女人,知道有些女人是安静的美,而眼前这位姑娘,却是动起来更妙。 目光在她和水生面上来回扫视,郑珏一时竟颇有些为难。 段不循嘴角的笑容渐渐收了,微微侧头,看静临的目光含着十足的警告。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定是因为郑珏是个太监,便以为他威胁不到她的安全。殊不知,这世上能蹂|躏女人的,除了男人的那个东西,还有权力。郑珏虽是个阉人,可大权在握,足以让他重振雄风,以无数种方式,占有他想得到的任何东西,银子,女人……或许还有男人。 段不循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微妙的想法,关于为什么郑珏如此看重谢琅,以及与谢琅十分神似的伶人水生。 谢琅自有惊才绝艳处,但绝非是在朝堂,因着一身生气,于很多事上,他反倒颇显得幼稚,不够圆滑……郑珏对谢琅,绝非赏识。 段不循心念电转,很快便放过了这断飘忽不经的奇想,示意周会长继续联诗。 静临的心思确是被他猜中了。 她自来便喜欢斯的人,见郑珏为人雅,又暗暗地寻思,人家位高权重,行事自然不会如微官小吏般上不得台面,况且他毕竟不是真男人,定然不会对自己动歪念头……心里这样想,行为上便有些放肆了。 方才段不循那一眼尽是嫌弃……静临皱起眉头,他凭什么嫌弃,自己既不是他的妻妾,也不是他的奴婢,用得着他管? 红萼两次接不上,本就羞愧难当,偏偏冉氏却要出风头,更令她恼怒。官人那一眼……他一定也恼冉氏无状了,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竟敢到公公跟前卖骚,还敢与陆先生顶嘴! 红萼眼珠一转,故意将头上一只簪子抖到地上,拉拉静临的袖子,指着地上小声命令,“捡起来。” 静临弯身,只见正是那枚珊瑚珠串的簪子,正静静地躺在红萼的绣鞋边上,一截露在外面,另外一截为赭色花呢子桌布所挡,在桌子下边。 她只好蹲下去拾,红萼斜眼睛看着,在她的指头刚要碰到簪子时,绣鞋轻轻向前一移,那簪子便“倏”地飞入桌下了。 静临的手一滞,仰起脸看红萼,红萼居高临下,半是玩笑半是威胁,“今儿若是丢了东西,你的酬金一分都别想拿。” 静临只得忍气吞声,又低下头,掀开桌布,将头探进去,伸手去够簪子。 谢琅方才靴边一震,见静临蹲下身去,便猜是捡东西。因此离座去帮她,于是便在桌子下面,被密实的桌布围挡出来的空间里,与她来了个面面相觑。 桌下的铜炉得正旺,将薄薄的炉壁烧得通红,也将桌下这片闹中取静的空间映得通红。 谢琅白璧似的俊颜因此被染成了胭脂色,他垂下眸子,没做声,将手伸过去,一松,簪子便到了她手上。 静临站起身来,目光忍不住追着谢琅看,便见他脸上的胭脂色仍未褪去,长睫向下掩住了眸,微微颤动间,酒气熏然里荡出一圈圈似有若无的涟漪。 “还不给我簪上!” 红萼没好气地命令,虽小声,仍惹得段不循眉头一蹙。 静临回过神,一手拿着簪子,一手摸索着红萼的发髻,正要往上插,冷不防段不循偏过头来,脸色沉郁如铅,“还不滚回去,莫要在这里丢人!” 红萼一愣,还以为他是在说冉氏,可看他的神情,这话分明是将她也包含在内了。眼圈瞬间晕红,脸也挂不住,扭身便跑出了亭外,静临和蝶儿只得也跟着出去了。 郑珏目睹这一幕,目光深深看向段不循,笑道:“不循不太懂得怜香惜玉啊!” 段不循脸上的阴沉转瞬即逝,又笑得和气而谦虚,歉然举杯,“公公见笑了。” 郑珏一笑,隔着谢琅与他虚虚碰杯,仰头而尽时,目光又重新落到了水生身上。 - 红萼出来后自然不肯给静临好脸,与蝶儿两个上了马车,竟就将静临给抛下了。静临四顾之下,除了段不循以外,没一个认

识的人,这附近又没有雇车马的地方,只得一跺脚、一咬牙,凭着记忆走了回去。 待到乌义坊时,太阳都快落山了。她走了大半个时辰,已然是气喘吁吁,身上流汗,偏偏手脚冰凉,实在难受。 越想越气,便到红萼家门口砸门。红萼不开门,她就从地上抓起雪来抟成球,一个接一个往院子里扔。 红萼受不住了,打发蝶儿,“去!把银子扔到小骚狐狸脸上!” 蝶儿仗着主子的势,开门正要阴阳怪气几句,只见静临浑身上下往外冒白气,只有一张脸是黑的,两个眼珠子更黑得发蓝,看着活像一只凶相毕现的狐狸精,胸口那股未来得及发作的酸气顿时烟消云散,假虎之威亦偃旗息鼓,只将荷包往她手上一塞,便慌里慌张地将门闩了。 静临也松了口气,方才她都想好了,若是红萼敢赖账,她定会回屋搬戚氏过来,那老虔婆别的不行,骂起街来却是一顶一的高手,就是红萼这样院里出来的婊子也是敌她不过的。 掂着沉甸甸的六两银子,静临脚步一拐,出坊门去对面的点心铺子买了一大盒子糖酥乳酪,方才提着去了王婆家。 一进屋,很暗,王婆不在,只有翠柳和银儿两个,都抱膝而坐,歪靠在被橱前,模糊成两团小小的影子。 静临嘟囔了句“怎么不掌灯”,一边将点心盒子放到俩人跟前,一边去柜上拿火镰。方点亮了灯,才看到银儿神色恹恹,翠柳一脸担忧。 “怎么了?” 静临问翠柳。 翠柳摇头,“下午跟干娘去了趟县衙,去给曲夫人瞧病的,回来就这样了,问也不说。” 银儿的心乱得很,王婆在家时她还得强忍着,这会只剩翠柳和静临,她便不再强颜欢笑,放肆地悒悒起来。 下午借故随娘亲去了县衙,又见了他,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身孕,他很高兴,却教她先不要声张,在家安心呆着,他自有计较。 可是银儿心中实在不安,真想与翠柳和静临说说。 “曲夫人为难你了?” 静临将猜测问出口。 银儿一听到曲夫人,心中顿时一凛……她看自己那个目光怪吓人的,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一样。 下意识地摇头,“没事,就是走了一趟不太舒服,现在好多了。你买的是什么?” 还是把实话憋在了肚子里,翠柳和静临也不过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这实话一出口,不过是从一份不安变成了三份不安,又何必呢?他说让自己安心等,就姑且听他的吧! 静临看她似乎有了点精神,便以为果真是在县衙受了为难,一时想不通,现在方才顺了气而已,便将点心一样样都拆开来,摆在炕上,“我跟你俩说,今天这趟真是生气,姓段的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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