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鹤的声音带了一丝无奈,“母亲散尽家财救我一命,夏家哪里还有钱?我在京这些年,又没攒下银钱,我只有这些,你不要我收回去就是。”
她麻利拾起一个个铜板,不愿抬眼看他,嘴里说道,“官凭快到期了,路上不能耽搁,我明日就走。”
沈拂剑眨眨眼,嬉笑着蹲在她身侧。夏云鹤心知不妙,想起身却被他把住衣袖,牢牢按定在椅子上,这人笑着劝道,“好了好了,为兄错了,不为难你。”接着,话锋一转,徐徐道,“兄有一事相求。”
就知道沈拂剑拿话在这等她,夏云鹤没好气笑一声,顺着沈拂剑问道,“何事?”
这人一抚掌,笑着起身,往门外一觑,外间静悄悄无人,天色也黑下来,便向她招招手,“你跟我来。”
明月高悬,星河散落,山道清晰,走起来并不费力。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登一荒顶,见残庙一间,门旁一幅发白联语,上“山门小径通自在”,下接“草木清风拂尘心”,横批匾额,已不知所踪。
沈拂剑道:“你且在这等着。”说罢,独自一人翻进墙垣,带飞扑啦啦一大群蝙蝠,叽叽喳喳吵了半天。
夏云鹤忽觉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起,不免拢紧袖子,四野无人,她往远处看,不现一星灯火,只有无边无际的暗蓝,然而万籁有声,一条粼粼长河,悠悠窅窅,悄怆琤瑽。
背后猛被人拍了一掌!
腾地一下,她汗毛都竖起来,沈拂剑笑嘻嘻跳到她面前,说道,“胆子这么小?”
夏云鹤捂住心口,缓了半晌,“你莫吓我,去庙里做什么?”
沈拂剑摸出信封,递给她,说道,“明日你既要走,将这个带给米太守。”
“米太守?”
“是,鄞郡太守米肃。”
夏云鹤接了信,见信封尚未封口,有些奇怪,便问,“这是什么?如何非要带给米太守?”
“这是口供。”
“口供?”夏云鹤越听越糊涂,问他,“什么口供?”
沈拂剑叹口气,说道,“今年宾水横流,千狼口溃,淹了大半个落霞县。匪患频传,太守下令严惩,后有王县令求我父亲出兵一事,可我来落霞寨后,发现都是失了地的农夫,无地无粮,活不下去,才落草为寇,断不可归为恶匪。信中所载,是我亲自向他们问来的。”
夏云鹤眉头微蹙,似有些不信,沈拂剑解释道,“我的卧房,月娥一天打扫三回,这信只能藏在荒庙。本想着王县令清剿匪患,再行呈上,可他们迟迟不来,我正要寻个由头出寨,可巧你来了,先替为兄走这一趟,事情结束后,再请你吃酒。”
她道:“既是因灾失地,县里自然有粮救济,何至于沦落到占山为寇,滋扰乡里?”
“税重粮贱,有的是丢了地,交不齐粮税,要充徭役,合家逃了,有的是被大户骗卖了地,却因存身不住,没了活路上山。”
“税重?今年雨水繁多,多处河口决堤,陛下下旨减赋,偏偏鄞郡这样?”夏云鹤将信揣进袖口,心里隐约不安,说道,“只怕这里面,另有蹊跷。”
话音刚落,窸窣脚步声漏进两人耳郭。
有人掐着嗓子问道:“寨主,你是不是沈老将军的公子?”
夏、沈二人吃了一惊,沈拂剑往声音来处看去,喝道,“谁!”
迎着月光,只见从破烂墙垣处,探出两人,一个是老连,一个是月娥。
老连道:“寨主,您真是沈老将军独子!”
月娥拍了一下老连,笑着道,“阿爹,定是了,‘一杆银枪,威震八方’,除了沈家,谁使得银枪?”
“对,对,对,你看我这脑子,我就说寨主非富即贵……”老连看向夏云鹤,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夏云鹤打了礼,报了名姓。
老连听她姓氏,想了想,问道,“祖上可是鄞郡夏公?”
“是。”
老连又问,“夏公当年有枚木扳指,不知……”他欲言又止,直到夏云鹤从怀中摸出那枚黑檀扳指。
五大三粗的汉子小心翼翼接过,在月光下,认真看了看那个篆体夏字,伸手摸了摸,捧还给了她。
倏地,老连跪在地上,拽紧夏云鹤衣袖,声音呜咽,“求夏公给小人们做主。”说着,拿手背抹泪,委委屈屈,哪里还有下午劫道的嚣张气势。
夏云鹤赶忙给月娥使眼色,让她扶起老连。几人疾步下了山顶,回了沈拂剑的屋子。
月娥扶着老连坐在床沿,拿袖子替汉子揩泪。
看老连稍稍平静,夏云鹤试着问他为何不去县里领救济,反要铤而走险在落霞山当土匪?
老连缓了半晌,哀叹复哀叹,说道,“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庄稼人,除了看老天脸色,更要看仓官的脸色。丰年里,存进义仓的是十足十的好粮,今年河水淹了田,说的是凭往年纳粮斤数领粮糊口,发到我们手里的,是发了霉的陈米,还缺斤短两,一家人都快饿死了。”
听到这里,夏云鹤问道,“那仓官多大的胆子,敢如此作为?王县令一点也不知情?”
沈拂剑道:“你这话不对,王延玉也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事事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