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远看,一旁却有亲信忍不住上前低声问道:“吕相公,殿下在外奔劳一日,眼下时辰也晚了,须臾宫门就要关,果真要此刻去请觐见么?”
吕贤章眉头一拧,道:“这等危急之时,还在拘什么小节?”
那亲信不敢多言,忙回身寻前头禁卫去了。
睿思门本就在内廷靠后,左右也无可做等候的茶房,吕贤章便原地站着,眼看那禁卫匆匆往睿思殿方向而去。
睿思殿中,赵明枝简单洗漱一番,木香便过来道:“热水备好了,殿下可要稍作歇息再去洗浴?”
赵明枝靠在椅背上,却是挥了挥手,示意身旁宫人不必替自己换衣裳鞋袜,又对木香道:“方才见得吕官人,这个时辰还做进宫,想来有事,稍等他一等……”
木香下意识看向角落漏刻,讶然道:“都这个时辰了,他难道还要进殿么?”
话音才落,外头便有宫人来报,果然参知政事、权知京都府前来觐见。
赵明枝应了一声,才自出外殿。
不多时,吕贤章便匆匆进了殿门,恭敬行过一礼,先做问好,又为今日城西流民棚事做请罪。
赵明枝并未在意,使人赐座看茶,道:“吕官人恰才到任,流民棚隐患由来已久,同你又有何干?”
又道:“京都府太平时尚且不好管,而今更难履任,我虽非官吏,却也不至于不通情理,只会一味苛责,还请放胆为之便是,若有反复,凡有我能做助力的,自来通传,不必自做束手束脚。”
她声音温柔,在这寒冬之中,犹如春夏相交之季暖阳,和煦、温暖,叫人听来心里顿生暖意。
吕贤章垂手站着,明明交椅就在身后,却不愿去坐,只觉听了这一席话,简直同吃了大补丸似的,浑身发热,满是力气。
他看向两人相隔的那一层薄纱屏风,缓缓行礼道谢,复又道:“前次殿下送回的红批,下官认真考虑许久,当中说法甚有远见,已是另使人做了誊抄整理,下发相应曹司去做增减,多半能得用以补疏查漏。”
“殿下如此明慧,又用心百姓,实乃万民之福,只有一桩——若要去城外荒田亲做开垦,以下官之见,不仅不必,也还不能。”
他口中说着,却是上前一步,拱手躬身道:“今日城西流民棚事起突然,得天之幸,又有殿下出面,才未引发骚乱,可今日毕竟只是侥幸,将来再遇如此乱象,殿下万不可舍身而出——一旦生了意外,谁人能做弥补?”
又道:“城中乱事频发,治安本就极乱,三步有贼,十步有歹,殿下每日出城,一旦落入有心人眼里,或设埋伏,或生歹意,后果是祸非福……”
赵明枝道:“京畿两路田亩大半抛荒,你前次上折,衙门多次催促,无人敢做理会,只一心南下,我不去耕,谁人出面能叫人心安?”
赵姓脸面,同其余人脸面,在此时又怎能并做一谈?
况且经过夏州那位太上皇自刮脸皮,这一姓人简直连三分信用也无,亏得龙椅上换了一个,还有补救余地,可以任人观望,再不好生卖力,便是下回想做卖力也无人去看了。
这个道理,吕贤章又岂会不知。
他应声道:“殿下若能出面已经足矣,哪里需要亲做耕田,难道当真自行伺弄庄稼?下官以为,其实三天五天是为一回,殿下摆开仪仗,去得城外田亩之中亲身视察,也能自表心意。”
赵明枝闻言,只做摇头道:“参政好意,我自心领了,然则一摆仪仗,少不得费人费力,本来人手不足,难道还要雪上加霜?”
又道:“再一说,我并无其余身份,以何名义去做视察?若无耕田,又去哪里看察?”
吕贤章只得沉默,半晌才道:“若依殿下之言当真开垦一地,其实认领即可,不必亲自耕种……”
赵明枝道:“何苦骗人偏己?我吃饱穿暖,难道连地也耕不得?农人、流民上无片瓦之梁,下无立锥之地,又为之奈何?”
她正色道:“此事不必再说,我意已决,劳烦吕官人早些帮着划拨耕田便是。”
吕贤章无奈之下,只得答应,因见时辰太晚,忙把几桩要紧事情简单说了,才不得不告辞。
赵明枝稍一犹豫,还是将其叫住,开口道:“我入城时见得城西抛荒甚是严重,又靠着流民棚,如若方便,便在那里看着划一块出来吧。”
她既然开口,吕贤章自然无有不应,一步步慢慢退出殿外,忍不住又做回头,等见得屏风后人影早已转身,被宫人挡着,只露出半幅袖子,他却站着出了许久神,才自走出门去。
出得睿思门,吕贤章心中还想着方才觐见时两人对话,紧赶慢赶,终于在大内落锁前出了宫。
正等从人牵马,同行那亲信迟疑片刻,却是趁着这空隙叫了吕贤章一声,等他转了头,才道:“按理此话本不当属下来说,只那裴节度手握重兵,又有西北足以借势,相公本也不算站理,何必那般针对于他?”
吕贤章不悦道:“我哪里不站理,又何时针对于他了?”
那亲信道:“相公方才所说流言、误会,又说越俎代庖——却不晓得眼下什么时辰,相公又什么差事,如此夜深才从宫中出来,比之那裴节度,难道更为有理?”
吕贤章不满道:“如何能做相提并论?我行得正,坐得端……”
然而他话才落音,忽然明悟,回想方才自己同那裴雍所言,竟是身后尽冒冷汗,再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上了马,黑着脸朝府衙而去。
吕贤章走得晚,等赵明枝洗浴过后,一应收拾妥当,早已过了子时。
她满眼困意,却还惦记着今日取回那信函,临睡前对灯拆了。